笑忘书
重回北方,飞机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土灰色的城市景致中。自空中鸟瞰时,底下惨雾愁云,一整座城市灰头土脸,原该像积木般耸立的高楼群看着毫无立体感。下机后车子往住处方向开去,路上树影夹道,都如剪纸,枝权峥峥,鸦雀无声。
冬日的黄昏容易被省略,少了黄昏这一节,尽管车子开得那么快,仍赶不及在天黑前抵达住所。车窗外一轮落日红得虚幻,有如电子荧幕上密集小灯组成的影像。它隔着一栋一栋的高楼追随着我的车子,像飘浮在地平线上的气球在追逐疾驶的火车,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它便消沉在风景里了,仿佛追着追着它泄了气,便在某栋大楼背后坠落下来。
到了住所门外,天上浮着宣纸剪裁的半轮浅月,透光度高,圆未竟处隐隐可见毛边。这月亮真雅,素颜皎皎,犹抱琵琶。只是冬夜抬头见广寒,叫人难免打从心里感到冷。
公寓楼下的保安换了人,一个长者,被自己呵出的热气团团围绕。他可十分热络,穿破白雾主动过来帮我把二十六公斤重的行李箱扛着拉着弄进电梯。我记得每隔数月回来,都会察觉楼下的保安人面全非。以前的几个都比较年轻,忠实憨厚的有,冷峻淡漠的有,可我已想不起他们任何一人的脸,仿佛在我的脑中。他们的面孔像雪似的会随着冬去春来而融化。
遗忘已经成为我的强项了。似乎我那小小的储存记忆的海绵体有一套过滤汰选的准则,每隔一段时日便把生命中所有不重要或无意义的脸孔删除,那是它自我维护的方法。
说来我的朋友若知道了,也许都不免愤慨。他们记得我以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也能说出我的生日日期与小时候立下的志愿(尽管我自己已然忘却),而我却在走过每一段路以后,把路上相遇的大多数人当作云烟。只消拐个弯吧,身后人们的面容如细雪纷纷,须臾融解,我只会带走人与人之间一些重要的情节。
而我从未企图辩解或祈求原谅。记忆是个行囊,它愈简便或许就能保证我这路能走得愈远。人生一寄,奄忽若尘,值得记忆之事我已尽力书写下来;那些不得不念想,却又不能以符号文字作记的,则都悉数镌刻在记忆深层。那层面坚固如碑,是记忆与时光混合后的凝结。我以为真正会影响我们的人生,让我们为它暗地里悄悄调整生命航道的,多属这类不便透露或不能叙述的人与事与情。大爱大恨多在其中,这些事或伤心或销魂,经历过一回便身心俱疲,遂连回首也懒,又何堪一遍一遍地追忆与述说?
记得曾在博尔赫斯某些文章中看过他屡屡强调——遗忘是记忆的一种形式。我虽认同,却也明白对于我身边众多友人而言,告诉他们这个无异于告诉他们白马非马,不说犹好,说了终究显得异端而诡辩。
于是我就不说了。这些年行走的地方多了,生活的据点不断增加。我经常会在空中想象自己正在拨动一个放满了各地明信片的旋转架。就这样吧,所谓过客,注定了只能在光阴和命运的输送带上,与别人擦肩而过,惊鸿一瞥。我对人对事都不愿过度缅怀,还有点得意地愈加放任自己的善忘。世界每天都在改变它的面貌,每天都有人为它漆上浓墨重彩以掩饰其沧桑与斑驳。倘若不时以回忆对照,不免多感唏嘘,时有伤怀,无益于心脾。
我遂不说。当我在家乡热闹的老食肆里,或在异乡清冷的大街上碰见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当我看见对方一脸惊喜讶异,我微微举头,但笑不语。你也许还记得我,你也许已把我忘记,而无论我多么用力,实实在在已多半想不起来我们曾经在哪些人生场景中相遇。此事常有,又或许有些名字人们以为我该铭记于心的,我却感到十分陌生。因为深信自己记得与否并非重点,亦无损情报与故事的完整性,故而一般不置可否,只求成全对方叙述的流畅性。
我终究要遗忘这北方的许多人与事,不必等春暖,这个冬季我所默记过的许多脸庞将如薄雪融化。下次再来,这里恐怕会换了另一个保安吧。我掏出一点小钱塞在长者掌中,说你去买点热的暖暖身子。说的时候我想起北京南站那家食品店的老板娘。两年前一个赶车的冬天深夜,在那唯一尚未打烊的小店里,她亲自给我热了一杯红豆杏仁露。一年后的冬天我再去,那里所有热饮都已涨价,而坐在柜台里的少妇瞥了我一眼,饶富深意地说,收你老价格吧,你是老顾客了。
我自然已忘记了她的面容,但我记得那一瞬的领会与温暖。
因为不忘,那一瞬仍在延长。
P20-23
这世界上另一个我
在一种维度中我们生存如肉体,在另一种维度里我们生存如灵魂。
—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
那是在QQ上一个群里的闲聊,某个年轻网友说起生命中某个特定时刻,就一瞬间的事,像脑中有根火柴“嚓”一声兀地燃烧起来,便像盲者突然看见刹那的光,第一次看见世界在光里的形体,便忽然对自身的存在有所意识。
他说到某个友人少年时对着浴室镜子漱洗,莫名其妙地,忽然对自己在镜子外面所立足的“真实世界”感到怀疑和踌躇。镜子还是每天早上面对着的同一面镜子,但就那一瞬它忽然变成朝向另一个世界敞开的一扇窗,尽管它像眨眼似的飞快地合上,但你已无可避免地瞥见了“窗外”。这窗是你从未察知的另一面镜子,它延伸了“世界”的空间感,多少照见了你在人世中的位置。
这位网友自己有过近似的经验。他说那是少年时骑自行车经过一片荒地,因四野无人,他在那广袤无际而荒凉之极的境地中独自赶路,忽然觉得高空中有另一个“自己”正冷然注视着地面上那骑车少年的背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清楚“看到”了那荒地有多辽阔,自己又有多么渺小。
这种经验于我并不陌生,只是我不记得自己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第一次产生那种“存在的自觉”。而我甚至不认为那真是存在意识的一次启蒙,我以为那是因空间感的压迫(可能是过于局促,也可能是过于广阔)所引发的孤单、心虚和联想,或者说,一种存在的幻觉。而以后,我们长大,那腌渍在回忆中的幻象渐渐变味,慢慢被我们美化和升华成了充满玄学或哲学意味的一种成长仪式,它如此神圣—我们第一次在世界中察觉了自己。
但就连这脆薄的想法也有它的反面,我会更倾向于相信那镜像中的“真实”—并非我们在世界中察觉了自己,而是我们终于意识到世界了。
我们是以自己的所在为意识的立足点,联想到这世界可能有的深度,它的多层次,多面向,多维度;它所有的可能性与所有不可测的未知。
我以为“存在”不必然与空间相关,那不在于占地多少,不在于镜子的这一边或另一边,也不在于高空中俯瞰的双目对比荒地上身影渺小的少年。两千多年前,不是曾有庄周将存在意识托于梦与蝴蝶吗?数百年前也有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而我想,“我是谁?”比“我在哪里?”更像一道关乎存在的问题。
就是去年的事吧,有个来自同乡的长者在往来的电邮中说我是个存在主义者。是因为我拒绝了对方帮助我到大学深造的建议,说,我知道该走怎样的路去培养自己。说这话的时候,我已届不惑之年了,当时人在异乡,正计划着要暂止持续了快五年的行旅,回到老家去陪陪母亲,同时也静心观察与思考未来的路向。看见那长者在邮件里所提的“存在主义”时,不知怎么我笑起来了。嘿,“主义”我是不懂的,但我知道,也体会了存在。
我以为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只是个想象。许多年来,我信奉想象的力量,它恩宠具有追逐的勇气和实践能力的信仰者,驱动他们依自己脑中的图景与心中的想望去进行创造。而我一直觉得此刻坐在这儿写着这篇序文的我,其实是我年少时坐在课堂里,于午后腾烟的日光中遐想出来的人物。那时我在练习本上练习签名,写出了“黎紫书”这笔划繁复的名字。邻座同学后来睨一眼两页纸上横七竖八画满了的名字,问我黎紫书是谁啊,我抬起头回答说那是我。
那是我。
就那样,一个本来不存在的人物,仅仅从一个名字开始,以后渐渐被经营出属于她自己的形象、经历和人格。我总觉得我是这一个“自己”的创造者和经营者,以后再无可挽回地慢慢成了旁观者,见证着这个无中生有的人物,建立起她自己的存在意义和价值,直至我再也无法驾驭她的志向和命运,像看着一只虚构的蝴蝶从梦中的幻境飞到了现实,它兑现了自己,飞向它所意愿的方向,于是它就是这世上一只真正的纯然的蝴蝶,不再附属于我个人的想象。
现在我坐在这儿,苦思着生命中若不曾如此殷切地想象过这样一只蝴蝶,并且相信它,让它终于壮大得可以冲出那气泡般脆弱的想象本身;如果不是它说服了世界成全它的存在,甚至引着我放下手中的一切,追随它去走一条迤逦漫长的路,此刻的“我”会是谁?是怎样的一个人?正在干着什么?
多年前,我写过《乱码》,其时是随笔而写,也不觉用力,可以后每每我回过头去,它总是从狭长的过往最先荡来的一道清晰的回声。现在我会幻觉自己在写的时候就准备着要回答未来的许多提问。那文章记录了我对沦陷于凡俗生活的惶恐,对于“自弃”与出走的渴望,以及更重要的—那个生于想象的“我”,已经存在了。
那文章写了不久以后,我选择了行旅,从南洋出发,先往北,再往西。在意识深层,那是与这世界上另一个“我”的会合与私奔。那不是现实与虚构两个世界的交错,而是她们将永远地汇合,此后朝着同个方向奔涌。那是我在追随一只被梦孕育而生的蝴蝶,不知道将往哪里去,只知道当“我”已意味着“我们”的时候,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应该是流动的,能走多远便走多远,每个“此地”都不该过于停留。从此我会遇上许多人,有许多新的阅历,目睹耳闻不同的故事;会面对不曾有过的冲击,积淀许多感受和想法。
就在这行走的几年里,我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更专致于写字。我不说“写作”是因为这期间写下的许多文章,尤其是这本书里的随笔小文,在写的时候丝毫没有“创作”的意图。它们在本质上更接近日记,多是出于我在路上想记下点什么,或是要在部落格上发点文字,好让这世上关心我的人们知道我无恙,又在生活的汪洋中时而航行时而漂流地去到哪个点上了。
真说起来,除了仅有的家人与少数几个结交多年的朋友以外,真实生活中不会有几个时时念想我的人。但我已经是“我们”了,那个生存如灵魂的我,是一个总是被思慕着的人。那些与我素昧平生的人们在各自车水马龙的生活里,常常会在静寂的时候倏地想起我来,他们在难眠的夜里亮着一盏小灯重读我的文字,或是上网摸到我的部落格里给我留言,有的纯粹问候,也有的为了表达爱与念想。
这些人在精神上是我的知交,是我成为此刻的“我”的促成者,然而他们并未晓得自己给了我写下这些随笔的动力,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就是我说话的对象。那些在深夜里写给我的留言,于我是旅途中收到的信笺和祝福,让我得以排遣路上的寂寞。
如今我要暂止行旅了。这本书是过去那一段在路上的岁月留给我的纪念品。我找来几个一直在网上读着我的随笔文字的人为我随意写点什么。他们之中有半数我未曾谋面,也有半数以上不是写手,甚至毫无写作经验。我想让他们在这本行旅手记里留下足迹,因为在这五年的行旅中,“读者”本来就不可或缺。
二○一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从南洋出发,先往北,再往西。边走边写,走走停停。
《暂停键》是备受瞩目的马华作家——黎紫书的全新摄影随笔集。她用细腻的文字和极具张力的照片记录了穿梭于世界各地的所见所思。北京的雪、英国小镇的教堂钟声、里约热内卢的旖旎海风……旅行的过程是她收获风景、也是兑现自己的过程。在行走中,她逐渐成为了自己的灵魂所喜爱的人。
远方是什么?是对沦陷于凡俗生活的惶恐,对自弃与出走的渴望,抑或是你的诗和梦想?
远方没有名字,只有存在。
在去往远方的路上,你终将遇到你自己。
天才小说家黎紫书全新旅居随笔,是她的移动之书,也是哲学之书。
读者可跟随作者足迹,踏上寻找之路,按下自己生活的暂停键。
《暂停键》是黎紫书在异乡旅居时的散文结集,主要写了作者对人、对事、对书、对生活的种种看法,以及对生活命运世界这些大命题的嘘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