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公其人,才、情、趣兼备,洒脱率真,风趣豁达。
梁公撰文,古今中外信手拈来,下笔千言,亦庄亦谐。
梁公小品,乃是随想随写,不拘篇幅,内容包罗万象,篇篇雅致玲珑。生活琐事、人情风俗、所思所感等在他笔下皆成文章。
梁实秋先生被公认为华语世界中散文天地的一代宗师之一,他的《雅舍小品》在海内外广为流传。梁先生曾言此书为“长日无俚,写作自遣”,但这些文言文与白话文相济,追求“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优美小品,融人生经历的感悟、待人处世的智慧与雅致脱俗的情调于一炉,温润平和地展现一个时代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至今仍不失阅读和品赏的价值。
《雅舍小品》是梁实秋的一部散文作品集,初版收录小品文34篇,篇篇精致,优雅、幽默、有趣,常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会心一笑中品味社会百态。《雅舍小品》出版时,梁实秋就已不在“雅舍”居住,但“雅舍”二字还是被沿用下去,先后有多部以“雅舍”命名的作品问世,单是《雅舍小品》就先后出过四集,其中的经典代表作还要属初版《雅舍小品》。此次新修订,将全书分为三个部分:“雅舍小品”“雅舍小品续集/三集/四集”“集外”。“雅舍小品”完整收录初版《雅舍小品》的全部内容;“雅舍小品续集/三集/四集”是此次新修订,将全书分为三个部分:“雅舍小品”“雅舍小品续集/三集/四集”“集外”。“雅舍小品”完整收录初版《雅舍小品》的全部内容;“雅舍小品续集/三集/四集”是对《雅舍小品续集》《雅舍小品三集》《雅舍小品四集》的精选;“集外”则是精选了梁实秋其他集子中的名篇,这三个部分合在一起,是对梁实秋散文的一次全面梳理,极尽完美地呈现了《雅舍小品》这部经典该有的模样。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地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缘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地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干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人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舍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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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舍小品》(合订本)后记
《雅舍小品》于一九四九年初版,收小品文三十四篇,续集于一九七三年出版,三十二篇,三集于一九八二年出版,三十七篇,四集于一九八六年出版,四十篇。四集合订,共计小品一百四十三篇。写作出版的经过略如下述。
抗战期间,我在重庆。“五四大轰炸”那一年,我疏散到北碚乡下。吴景超、龚业雅伉俪也一同疏散到北碚。景超是我清华同班同学,业雅是我妹妹亚紫北平女大同班同学,我和他们合资在北碚买了一幢房子,其简陋的情形在第一篇小品里已有描述。房子在路边山坡上,没有门牌,邮递不便。有一天晚上景超提议给这幢房子题个名字,以资识别。我想了一下说:“不妨利用业雅的名字名之为‘雅舍’。”第二天我们就找木匠做了一个木牌,用木桩插在路边,由我大书“雅舍”二字于其上。雅舍命名缘来如此,并非如某些人之所误会以为是自命风雅。不过雅舍本身也确是不俗。和我们常往还的不是诗人便是画家,如李清悚、朱锦江、尹石公、彭醇士、陈延杰等。有一次雅含宴集,酒后茶余,逸兴遄飞,彭醇士当众吮毫染翰,画了一幅《雅舍图》,笔酣墨饱,元气淋漓。陈延杰随即题诗一首,我记得是这样的:
彭侯落落丹青手,
写却青山荤确姿。
茅舍数楹梯山路,
只今兵火好栖迟。
诗日“衡门之下,可以栖迟”,可怜雅舍却连衡门也没有。几间茅舍,开门见山,唯有两棵高大的梨树在半山腰上站岗。但是我们在雅舍度过了七八年,晏如也。
我的朋友刘英士在重庆主办《星期评论》,邀我写稿,言明系一专栏,每期一篇,每篇二千字。情不可却,姑漫应之。每写一篇,业雅辄以先睹为快。我所写的文字,牵涉到不少我们熟识的人,都是真人真事,虽多调侃,并非虚拟。所以业雅看了特感兴趣,往往笑得前仰后合。经她不时的催促,我才逐期撰写按时交稿。
《雅舍小品》刊出之后,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我用的是笔名“子佳”二字。有不少人纷纷猜测这子佳到底是谁。据英士告我,有一天他在沙坪坝一家餐馆里,听到邻桌几位中大教授在议论这件事,其中有一位徐仲年先生高声说:“你们说子佳是梁实秋,这如何可能?看他译的莎士比亚,文字总嫌有点别扭,他怎能写得出《雅舍小品》那样的文章?”又有我的北大同事朱光潜先生自成都来信给我,他说:“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工作之上。”“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的写作与翻译,都只是尽力为之,究竟译胜于作,还是作胜于译,我自己也不知道。
《星期评论》后来停刊,但是《雅舍小品》仍然继续写了下去,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我回到北平,才把散见于几种刊物的小品辑为一册,交商务印书馆印行。我生平不请人作序,但是这个小册我欲请业雅写了一篇短序。这是民国三十六年的事了。
商务印书馆在北平设有京华印书厂,《雅舍小品》即由该厂承印,我就近亲自校了两遍,但是鲁鱼亥豕仍难全免。清样校毕之后久久不见该书出版,质诸商务北平分馆,承他们直言相告,当时通货膨胀,物价飞腾,印书纸亦属重要物资,其价格一日数涨。如果印成书籍,则书籍不能随纸张之价格而上涨,损失太大。他们劝我少安毋躁,等物价稳定之后再行付印。“洛阳纸贵”于此乃得另一诠释。文章不值钱,信然。
一九四八年冬,我匆匆离开北平到了广州,幸而行笥之中夹有《雅舍小品》二校校样。一九四九年我来台湾,时刘季洪先生主正中书局编审部,有一天他来看我,问我有无稿件待印,我就把《雅舍小品》二校校样交给他了,很快的就印了出来。《雅舍小品》没有广告,我曾质问正中书局的一位店员,他说:“好书不需要广告。”事实上《雅舍小品》迄今已销行四十多版,香港台湾均有盗印本。我很明白,畅销并不一定证明书的内容好。《雅舍小品》之所以蒙读者爱读,也许是因为每篇都很简短,平均不出两千字,所写均是身边琐事,既未涉及国是,亦不高谈中西文化问题。《雅舍小品》续集及三集均是应正中蒋廉儒先生之邀而编印的。四集及合订本是承颜元叔先生、梅新先生的好意予以出版的。我对于正中书局前后主持编务的几位朋友深为感谢。
《雅舍小品》本来封面没有图案。自第三+版起,改用老五号排印,始得正中书局的王维安先生绘制封面。王先生是国画名家,所绘山水苍润秀丽兼而有之,为拙作生色不少,在此一并志谢。
我引以为憾者,是特别爱读《雅舍小品》而又为之撰序的业雅根本没能看到此书之印行。“十年浩劫”之中,景超、业雅均饱受折磨,患癌而殁。如今合订本印行,缅怀往事,心有余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