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乃谦著的《众神的花园(共2册)》共分六辑,内容包括:进城、报名、村猴、赛仿、扫盲、积肥、串门、菩萨、梦梦、离别、思念、治病、耍孩儿、冻柿子、打酒、挂面、相片、自行车、饺子、拉炭、谷面糊糊、老汉、斋斋苗儿、小寡妇、亲圪蛋、英雄之死、山药蛋、山丹丹等。
《众神的花园(共2册)》精选了曹乃谦42篇短文,其中有一半为新创作的作品,包括《山丹丹》《山药蛋》《斋斋苗儿》《老汉》《荞麦》等。这些短文大多取材于雁北农村,写的都是小人物小事件,完全是民间性的,感情真挚,直抒胸臆。语言上延续了曹乃谦一贯的风格,在叙述中糅合了山西雁北地区的方言,这也使得他成为中国文坛为数不多的真正拥有自己“声音”(叙事语言)的作家。
进城
我一到了大同就生病,一回了村就好了。我妈就常年把我寄放在应县村里姥姥家。我妈是大同和姥姥村两头跑,在大同住一段日子就回了姥姥家,在姥姥家住一段日子就又返回到大同。
我姥姥家除了我表哥忠孝外,还有一个孩子。那是我姨妹,叫玉玉。她是我姨姨的孩子。表哥叫我姥姥叫奶奶,姨妹叫我姥姥也叫姥姥。
那天后晌,表哥到大庙书房上学去了,我和姨妹在姥姥院推着大人们用的那种独轮车正玩儿着,听见街门在响,我一转身,是我妈进院了。
我妈是带着姨姨到大同看病去了,我已经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我妈了。我高兴得“妈妈妈”地叫着,张开两臂迎着她跑过去。当我跑到了她跟前,她一下子把我给推向一旁。我没防住她会这样,后退了两步没站稳,朝后倒在地上,跌了个屁股蹲儿。我愣了一下后,正要张开嘴哭,可她却先哭开了。她不是哭,是放声嚎:“妈唉——妈唉——”
“妈唉——妈唉——”她就嚎就往院里走。
我妈这么一嚎,我不敢哭了。
姥姥和七妗妗从堂屋跑出来了,姥姥就跑就问:“换子换子,咋了咋了?”我妈没说她是咋了,就嚎就捩转过身,又往街外返去。
我爬起来,跑着冲在她们前面。
街门外,停着辆毛驴拉的小平车。一个我没见过的老头,正举着我家的那个日本军用水壶喝水。他那样子像是在吹军号。
我妈她们也都急急地出来了,围住小平车。
小平车上苫着盖物,盖物的白里子迎了外,被弄得脏兮兮的。我觉得盖物下面好像是苫着个人。我正要揭启盖物看,我妈又把我拉扯到一旁。她揭开盖物。
盖物下面是我姨姨。
姨姨的鼓症病没看好,死在了大同的医院。我妈雇了毛驴车把她拉回来了。姨姨就像是睡着似的,还是那么好看,只是脸色有点苍白。
姥姥一下子趴倒在盖物上,手摸着姨姨脸,放声哭:“二女二女呀,你咋不给妈活呀,二女二女,我的二女呀——”
我姨妹在那些日一直没有放开声地哭过,要哭也只是流眼泪,脸让脏手抹得一道一道的黑,也没有人顾着管她。人们都在忙着办丧事。
那是个春天,当时我是六周岁。
那天我表哥在大庙书房背书没背对,让先生拿戒尺打了板子,打得很厉害,左手掌膀肿得端不住碗。姥姥把黑酱给他抹在手掌上,说这样就不疼了。我问他疼不了,他笑着说不疼了。就说还就伸出舌头舔手掌上的酱。我妈说表哥,你不好好儿学习就短个挨板子了。表哥不敢笑了,我看着他笑。我妈突然对我大声说:“你甭笑!你也不是个好好。尽在村里耍了,我看这回就跟我回大同念书去哇!”我妈说的“好好”,是好孩子的意思。这是我们应县的土话。
可我不想到大同,我从心里头就觉得大同城不如姥姥村好。我说我想跟着表哥就在大庙书房念书。我妈的脸一沉,说:“大同念!”
我和我妈走的那天,是姨夫送我们进的应县城。姥姥村到应县城是三十五里地。为了能赶住应县到大同的长途汽车,我们黑黢黢就起身了。姨夫背着包包裹裹,我妈背着我,我背着七舅舅用过的一个书包,里面是他和表哥念过的几本书。
在我妈的背上我又给睡着了。当她圪蹴下来说让我自己走,我才醒来,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才知道我们已经进了县城的长途汽车站的大院。院里一满是难闻的汽油味儿。
我们上了车,姨夫回去了。
车是大卡车,车厢上铺着席子,让人们坐。汽油味儿呛得我一阵一阵的恶心。加上路不平,车一颠一晃的,我难受得直想吐。
过了怀仁县往前没开出几里,汽车坏在了路上。让人们下车,男人们帮着把车推到路边儿,驾驶室的那两个人钻到车底下修车。
车坏了我很高兴,这样就用不着在车上被人挤,下了车后我躲得离车远远的。这样我就闻不到汽油味儿,就不恶心了。
太阳过了正午,车修好了。可没开出多少里又坏了,又修,一路坏了好几回,修了好几回,到了半后晌时,说是彻底坏了。这个时候,离大同还有二十多里。驾驶室的两个人留下一个看车,另一个人说回大同要车,让乘客们等着。
等着等着有人沉不住气了,说不等了,站起要走。有人说要走咱们一块儿走,然后就问大家谁还跟着走。先是有一半的人响应,后是一多半,那人最后问我妈和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只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孩,我妈可是还有捆在一起的几个包包裹裹,里面是山药蛋、黄米这样的粮。
我妈问我说能走动走不动。我说能。我早就不想坐这辆烂汽车了,我是不想再闻那恶心的汽油味儿了。
我妈说:“妈背着一百多斤东西,妈可是再抱不动你,你能走动?”我坚决地说:“能!”
前头早有人出发了。我妈跟那个女人说:“要走就赶快地往上跟。”
我妈背着东西,我走在她前边,那个女人抱着小孩,我们四个人一直是走在队伍的最后面。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