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
施蛰存
却说石秀这一晚在杨雄家里歇宿了,兀自的翻来覆去睡不着。隔着青花布帐眼睁睁地看着床面前小桌子上的一盏燃着独股灯芯的矮灯檠,微小的火焰在距离不到五尺的靠房门的板壁上直是乱晃。石秀的心情,也正如这个微小的火焰一般,在摇摇不定。其实,与其说石秀的心情是和这样的一个新朋友家里的灯檠上的火焰一样地晃动,倒不如说它是被这样的火焰所诱惑着、率领着的,更为恰当。因为上床之后的石秀,起先是感觉到了一阵白昼的动武,交际,谈话所构合成的疲倦,如果那时就闭上眼纳头管自己睡觉,他是无疑地立刻就会呼呼地睡个大唿的。叵耐石秀是个从来就没有在陌生人家歇过夜的人,况且自己在小客店里每夜躺的是土炕,硬而且冷,哪有杨雄家这样的软绵绵的铺陈?所以石秀在这转换环境的第一夜,就觉得一时不容易入睡了。
躺在床上留心看着这个好像很神秘的晃动着的火焰,石秀心里便不禁给勾引起一大片不尽的思潮了。当时的石秀,一点不夸张地说,虽则没有睡熟,也昏昏然地好像自己是已经人了梦境一般了。他回想起每天挑了柴担在苏州城里做买卖的生涯,更回想起七年前随同叔父路远迢迢地从金陵建康府家乡来此贩卖牛羊牲口的情形,叔父怎样死在客店里,自己又怎样的给牛贩子串同了小泼皮做下了圈套,哄骗得自己折蚀完了本钱,回去不得。自己想想自己的身世,真是困厄险巇之至。便是今天的事情,当初是只为了路见不平,按捺不下一股义侠之气,遂尔帮袒了杨节级,把张保这厮教训了一顿拳脚,却不想和杨节级结成了异姓兄弟,从此住到他家里来;更不想中间又认识了梁山水泊里天下闻名的人物,算算这一日里的遭际,又简直有些疑真疑幻起来。
猛可地,石秀又想起了神行太保递给他的十两纹银。伸手向横在脚边的钱袋里一摸,兀不是冷冰冰的一锭雪白花银吗?借着隔了一重青花布帐的微弱的灯光,石秀把玩着这个寒光逼眼,宝气射人的银锭,不觉得心中一动,我石秀手头竟有三五年没拿到这样沉重的整块银子了。当那神行太保递给我银锭的时候,一气的夸说着梁山泊里怎样的人才众多,怎样的讲义气,怎样的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自己想想正在无路投奔的当儿,正可托他们去说项说项,投奔入伙,要不是杨节级哥哥撞人店中来,这时候恐怕早已和他们一路儿向梁山泊去了。这样想着的石秀,颇有些后悔和杨雄结识这回事了。想想现在虽则住在杨雄家里,听潘公的口气,很想要我帮他开设一爿肉铺子,这虽然比在苏州城中挑柴担要强得多,可终究也不是大丈夫出头之所。于是,这个年轻的武士石秀不由得幻想着那些在梁山水泊里等待着他的一切名誉,富有,和英雄的事业。“哎!今番是错走了道儿了也。”石秀瞪视着帐顶,轻声地对自己说着这样后悔的话。 可是,正如他的脾气的急躁一样,他的思想真也变换得忒快。好似学习了某种新的学问似的,石秀忽然又悟到了一个主意:啐!那戴宗杨林这两个东西,简直地说得天花乱坠,想骗我石秀入伙,帮同他们去干打家劫舍的不义的勾当。须知我石秀虽则贫贱,也有着清清白白的祖宗家世,难道一时竞熬不住这一点点的清苦,自愿上山入伙,给祖宗丢脸不成?他们所说朝廷招安等话,全是胡说,谁不知道现今各处各城张挂着榜文图像,捉拿那个山东及时雨宋江,难道朝廷还会招安他们给他们官儿做么?我石秀怎地一时糊涂,险些儿钻进了圈套,将来犯了杀头开腔之苦还没什么打紧,倒是还蒙了一个强盗的名声可不是什么香的。哎!哎!看来我石秀大概是穷昏了,免不得要见财起意,这可是真丢脸了。罢了,别稀罕这个劳什子了,倒还不如先开起肉铺子来,积蓄几个盘缠,回家乡去谋个出头的日子罢。这样想着的石秀,随手秃的一声,将那个银锭抛在床角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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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小说”一词使用已久,最早见于《庄子》,《汉书·艺文志》说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小说的雏形是神话传说的简略记录,后来发展到《搜神记》一类志怪小说和《世说新语》一类志人小说,结构都很简单。及至出现唐人传奇,宋元话本,小说乃由粗具梗概变得枝繁叶茂起来。鲁迅指出:“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就是说,小说创作的自觉意识直到这时方始建立,结果是:小说有了中篇的规模,题材有所拓展,最突出的是情节性大大加强,而语言也趋于通俗,更富于表现力。明初《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制作,标志着古典小说趋向成熟;随着清代《红楼梦》的出现,达致巅峰状态。盛极而衰,紧接着,变革时代也就适时而至了。
宋元“说话”中有一类名为“小说”,指的是话本中的短篇故事,与我们现今使用的概念相去甚远。我们说的“小说”,实际上是晚近的舶来品,可以说,是由欧洲的小说观念再命名的。
在欧洲,小说发展的道路与我国大体相似,即由神话而传奇而故事,由短篇而中篇而长篇。至十九世纪,长篇小说十分鼎盛,致使黑格尔断言极限来临。及世纪末,现代主义小说很快出现,传统的主题和写法被打破了。其实,十八世纪末以前,欧洲小说的体式已经相当完备,只是小说(novel)之名迟至此时才正式流行起来罢了。
几乎与此同时,有了中篇小说(novelette或novella)的名目。中篇小说是中型的叙事散文作品,一般而言,以篇幅的长短划界,但因此也就有了相当的弹性,需要把所叙的事件的规模、时间长度、结构的复杂与完整的程度同时作为参照。绥拉菲摩维奇的中篇《铁流》,论结构,可以算作长篇;莫泊桑的《俊友》本是中长篇,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却是把它当做注水的短篇来看的。
五四新文学运动把中国文学分为前后两截。语言由文言改为白话,表面上是语言层面的变革,实质上是一场带根本意义的文学观念的革命。胡适写《白话文学史》,所说的白话,仍是古典的白话,与五四时期语法相当欧化的白话很不相同。五四的小说,一、凸显文学的主体性,自觉性,叛逆性,个性解放与人道主义成为小说的主旋律;二、题材和主题有所扩展,社会问题进入小说,“神圣劳工”及知识分子形象组成了新的人物画廊。三、小说结构基本上是西式的,块状的,自由组合的,而非线性的、连环组接的传统章回体。除了思想观念,还有形式技法,都是现代的,面向西方,学习西方,而有了东方式的创造。
现代小说仍以短篇先行,几年后,中长篇相继产生。1922年,鲁迅的《阿Q正传》正式发表。以中篇的篇幅容纳了一个革命的时代,统摄了一个民族的灵魂,这确实是一个奇迹,尤其出现在新文学的发轫期。当时,郁达夫、庐隐、废名等都有中篇问世,但多流于粗浅。
……
近百年间,中篇小说从题材、主题、体式、技巧等各个方面,不断地有所开拓,有所发展。但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现象是,最早出现在现代小说史上的《阿Q正传》,至今仍然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比起二三十年代的小说来,当代小说虽然在叙述故事和刻画人物等手段方面,相对显得娴熟,但是艺术个性并不突出。首先,表现在文学语言本身,就缺少个人笔调;在现实生活中,长期的集体主义教育,使个人性受到遏制,或许是根本的原因。同时,语言也缺少优雅的气质,缺少精致,缺少韵味,这同长期推广“工农兵文艺”,以文学为政治宣传的工具不无关系;扩而言之,同汉语语境遭到破坏,同整个社会语言的粗鄙化有关。在形式上,中国小说满足于讲故事,讲究“好看”,缺乏西方小说的那种精神性,缺乏思想深度。
中篇小说的繁荣,从根本上说,有赖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的繁荣。道路是漫长的,但因此,前景也未尝不可能说是开阔的。单就现代小说发展来说,从五四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年的历史,具有经典性价值的作品极少,而真正堪称优秀的作品也不会很多。在此,我们编选了这套“中篇小说金库”,旨在集中这类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作品,以利于流播;反过来,也可以充作进一步滋养小说创作的一份泥土和养料。需要说明的是:其中有个别作品,编者并不认为属于最优秀的部分,但是不可否认,它们自问世之后在文学界和读书界中造成的影响,从文学社会学的意义上考虑,这也未尝不可以算作是一种“含金量”,因此一并予以收入。
“中篇小说金库”分辑陆续出版,希望得到作家、批评家、文学史家及广大读者的大力推荐,以确保它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文本系统的完整性。
本书收入现代著名作家施蛰存的《石秀》《鸠摩罗什》《将军底头》等6篇中短篇小说及有关评论。
《石秀》取材于《水浒传》中石秀、杨雄杀潘巧云一段叙写而成,表现了石秀的变态情欲。小说通过对石秀心理的细致刻画,剖析了他从对潘巧云肉体的迷恋到发展成一个“施虐狂”、“杀人魔”的过程。石秀在友情、信义与性爱的冲突中,因性本能无法得到满足而变成一个严重性变态的色情杀人魔。作品从细腻的情感和内心中隐秘的欲念入手,把一个早已泛黄的故事片段精细化,赋予了历史人物更鲜活的人性和生命力。
施蛰存是中国上世纪三十年代最早尝试现代主义手法的作家。他中篇的小说《石秀》叙述的是古代的故事,却用现代的技法,极有新意。发表后即有广大影响,并为多种文学史所提及。《石秀/中篇小说金库》还选入施蛰存有关小说的文字及评论若干,以见这位现代作家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