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撒之梦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平川,阳光照耀在远处的高地和犬牙交错的山坡上,强烈的反光令人眼花缭乱。不,那不是白雪皑皑的山脉和丘陵。但在肯定它们是云彩之前,我得走近细看一番。于是,我就开始晃晃荡荡地缓步下山,在洁净的空气中,敞开胸怀深呼吸,因为在那样的高度,往往缺少氧气。
随着我慢慢地下山,白色的轮廓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变得更清晰,反而变得更加隐隐约约和模糊不清;那正是云彩。现在我从远处看它们,发现广袤的平川实际上是虚虚实实的深渊,那白茫茫的一片变成了灰色,而在一朵云彩和另一朵云彩之间,透过深暗的大裂缝,可以瞥见底下的平川是一些被切割成几何形的一块块耕地,有些还呈现出被犁过的田地的颜色,有些呈深黄色,然后就是一方方绿叶葱葱的树林。一条河流曲曲弯弯地把一片宽阔的丘陵地分割成两片。那是台伯河吗?从那个高度上我不指望能认出它来,何况在一片片云彩之间的那些裂缝口不便耽搁太久,以免冒被一团气流吞吸而一头栽下深渊的风险。
这时我看到了某处的云彩像是高高地卷成螺旋状,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而是光彩夺目,像是一顶金光闪闪的华盖似的。那是光的效应,我自言自语道。不,那些呈螺旋状的云彩支撑着一个金碧辉煌的皇帝宝座,我越是靠近,那宝座便变得越来越清晰,在一张巨大的靠背椅上,坐着一位端庄的老人,他满脸白胡须,就像在维亚雷焦的狂欢节里的一个大头娃娃似的,慢悠悠而又可笑地晃动着大脑袋。他是谁昵?我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念头,但尔后我对自己说,悠荡在云彩之中遇见一位神仙,这简直不可思议,哪怕有那样的想法也够狂妄的了。可是,我又多次见到过那位貌似神仙的老人,那位老人我认识。他手持雷电,就是发光的神盾,像锯子一样呈齿状,像电光一样闪闪发光。没错,只能是他,宙斯,天神之父,奥林匹亚山神,克罗诺斯之子,掌管雷电引发暴风雨之神。
宙斯示意我靠近他。宙斯想要我做什么呢?他把雷电搁在宝座的扶手上,把他那洁白的手伸给了我。我在跟他握手时,发现那手是用大理石做的,是用来塑造雕像的冰凉的纯大理石做的。老宙斯从头到脚全身都是大理石制作的,可他却自如地挥动手,摇晃着洁白的大脑袋。我甚至看到他嘴唇上似乎掠过一丝微笑。可是,他与我握完手之后,重又掌管着他那闪闪发光的雷电,而且仰头往上看,像是在等待某人从天上降临似的。这时候,我明白自己该走了。我不失时机地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又在云彩上方上下飞荡。我任凭自己滑翔而行,又突然冲刺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我拐弯时速度很快,急闪而过,又升到一定高度,不时地闭着眼睛飞着玩。
*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两三回,然后费劲地起了床,打开窗户。外面在下雨,一种密密的细雨,在逆光处闪闪发光,对面房子的砖瓦也淋得光灿灿的。我不必多作思考就意识到我是做了一个我已经熟悉的梦。我走过去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立刻找到了那一页,念了起来:“Eavero nocte,cui inluxitdies caedis ei ipse sibi visus est per quietem interdum supra nubes volitare.alias cunl Iove dextram iungere.”那是历史学家苏维托尼乌斯讲述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在三月的第十五日前夕做的一个梦,翻译出来大意是:“在命中注定的那天天亮之前,尤利乌斯·恺撒飞到云彩里去与宙斯握手。”正与我在梦里所做的一样:我飞到云彩里,并且与宙斯握了手。总而言之,我做了一个早在两千年之前尤利乌斯·恺撒做过的梦,就是在他被布鲁图斯及其他密谋者阴谋用匕首刺死的头天夜里。一个历史性的梦,否则我该怎么称呼它才好呢?
我手里拿着苏维托尼乌斯的书待在那里,对自己做的梦惊愕不已,我对这个梦记得特别清楚,不像别的梦,很快就消逝了,对那白色云彩的回忆历历在目,还有在太空飞翔所产生的微微的心醉神迷之感,但我记不清当时我的身份,弄不明白梦里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人。在梦里我究竟是谁呢?严格地说,打从我毫无疑问地做了一个“跟他一样”的梦之后,我应该进入尤利乌斯·恺撒的角色才是。但在记忆中我是个不确定的、十分脆弱和模糊不清的形象,一点儿都没有“历史的”味道。那么,我是自己非法地做了一个一位历史人物做过的梦。确定无疑的是,我面对宙斯,思想上把他比作维亚雷焦狂欢节里的大头娃娃。尤利乌斯·恺撒或是哪个进入他角色的人是永远不会这样比拟的。
P1-4
马莱巴过去被定义为后现代作家,但这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他是不可预料、捉摸不定的。
——翁贝托·埃科
事实上,马莱巴是一个作品中蕴含的问题比答案更多的作家。他永远在给他的读者创造某种不安定的感觉,迫使读者重新思考所谓“常识”和字母表之类人们日常生活中熟视无睹的事物。
——《意大利文学研究百科全书》
马莱巴的小说语言幽默,这种幽默感体现在他那些诙谐的推断,人物即兴式的谈话,哲学家式的评论,以及人物下意识的自言自语之中。
——沈萼梅(意大利文学翻译家、本书译者)
短篇小说的物理
——“短经典”总序
王安忆
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它们的活力并不决定于量的多少,而在于内部的结构。作为叙事艺术,跑不了是要结构一个故事,在短篇小说这样的逼仄空间里,就更是无处可逃避讲故事的职责。倘若是中篇或者长篇,许是有周旋的余地,能够在宽敞的地界内自圆其说,小说不就是自圆其说吗?将一个产生于假想之中的前提繁衍到结局。在这繁衍的过程中,中长篇有时机派生添加新条件,不断补充或者修正途径,也允许稍作旁骛,甚至停留。短篇却不成了,一旦开头就必要规划妥当,不能在途中作无谓的消磨。这并非暗示其中有什么捷径可走,有什么可被省略,倘若如此,必定会减损它的活力,这就背离我们创作的初衷了。所以,并不是简化的方式,而是什么呢?还是借用物理的概念,爱因斯坦一派有一个观点,就是认为理论的最高原则是以“优雅”与否为判别。“优雅”在于理论又如何解释呢?爱因斯坦的意见是:“尽可能地简单,但却不能再行简化。”我以为这解释同样可用于虚构的方式。也因此,好的短篇小说就有了一个定义,就是优雅。
在围着火炉讲故事的时代,我想短篇小说应该是一个晚上讲完,让听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那时候,还没有电力照明,火盆里的烧柴得节省着用,白昼的劳作也让人经不起熬夜,所以那故事不能太过冗长。即便是《天方夜谭》里的谢赫拉查达,为保住性命必须不中断讲述,可实际上,她是深谙如何将一个故事和下一个故事连接起来。每晚,她依然是只讲一个故事,也就是一个短篇小说。这么看来,短篇小说对于讲故事是有相当的余裕,完全有机会制造悬念,让人物入套,再解开扣,让套中物脱身。还可能,或者说必须持有讲述的风趣,否则怎么笼络得住听众?那时代里,创作者和受众的关系简单直接,没有掩体可作迂回。
许多短篇小说来自这个古典的传统。负责任的讲述者,比如法国莫泊桑,他的著名的《项链》,将漫长平淡的生活常态中,渺小人物所得出的真谛,浓缩成这么一个有趣的事件,似乎完全是一个不幸的偶然。短篇小说往往是在偶然上做文章,但这偶然却集合着所有必然的理由。理由是充分的,但也不能太过拥簇,那就会显得迟滞笨重,缺乏回味。所以还是要回到偶然性上,必是一个极好的偶然,可舒张自如,游刃有余地容纳必然形成的逻辑。再比如法国都德的《最后一课》,法国被占领,学校取消法语课程之际,一个逃学孩子的一天。倘是要写杂货店老板的这一天,怕就没那么切中要害。这些短篇多少年来都是作范例的,自有它们的道理。法国作家似乎都挺擅长短篇小说,和精致的洛可可风气有关系吗?独具慧眼,从细部观望全局。也是天性所致,生来喜欢微妙的东西,福楼拜的长篇,都是以纤巧的细部镶嵌,天衣无缝,每一局部独立看也自成天地。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是将一个小世界切割钻石般地切成无数棱面,棱面和棱面折射辉映,最终将光一揽收尽,达到饱和。短篇小说就有些像钻石,切割面越多,收进光越多,一是要看材料的纯度,二是看匠人的手艺如何。
……
日本的短篇小说在印象中相当平淡,这大约与日本的语言有关,敬语体系充满庄严的仪式感,使得叙述过程曲折漫长。现代主义却给了机缘,许多新生的概念催化着形式,黑井千次先生可算得领潮流之先。曾看过一位新生代日本女作家山田咏美的小说,名叫《YO—YO》,写一对男女相遇,互相买春,头一日她买他,下一日他买她,每一日付账少一张钱,等到最后,一张钱也不剩,买舂便告罄结束。还有一位神吉拓郎先生的一篇名叫《鲑鱼》的小说,小说以妻子给闺密写信,因出走的丈夫突然归来停笔,再提笔已是三个月后,“他完全像鲑鱼那样,拼命地溯流而归……”浅田次郎的短篇《铁道员》因由影星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而得名,他的短篇小说多是灵异故事,他自述道是“发生在你身上……温柔的奇迹”,这也符合我的观念,短篇小说要有奇情,而“温柔的奇迹”真是一个好说法,将过于夯实的生活启开了缝隙。相比较之下,中国的语言其实是适合短篇小说的,简洁而多义,扼要而模糊,中国人传统中又有一种精致轻盈的品位,比如说著名的《聊斋志异》,都是好短篇,比如《王六郎》,一仙一俗,聚散离合,相识相知,是古代版的《断背山》,却不是那么悲情,而是欣悦!简直令人觉着诡异,短篇小说是什么材料生成的,竟可以伸缩自如,缓急相宜,已经不是现代物理的概念能够解释,而要走向东方神秘主义了!
现在,“短经典”这套世界现当代短篇小说丛书的出版,又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会有多少意外发生呢?
二○一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上海
路易吉·马莱巴的《银头》出版于1988年,包含的故事短小精悍,滑稽幽默,同时也延续了作者的创作特色,以虚构和臆想的手法揭示了现代人所面临的动荡不安和危机四伏的现实社会。翌年,这部短篇小说集获得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
《银头》是意大利后现代派代表作家路易吉·马莱巴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共收入20个篇幅较短的故事,其中有近一半故事曾经由著名意大利文学翻译家沈萼梅翻译成中文,发表于《世界文学》杂志,被国内刊物广泛转载。马莱巴的短篇小说短小精悍,滑稽幽默,常常令人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