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灰狗”失绣记
1990年2月,在堪培拉国立大学门瑟斯图书馆结束了我的施洞苗绣收藏展览后,决定带着那箱藏品回悉尼来,继续安排随后的展览。
在堪培拉国立大学读博士的成都朋友帮我买了张“灰狗”长途客车票,送我上车。朋友告诉我在悉尼中央火车站下车,家在悉尼的澳大利亚朋友巴比也得到通知,答应会准时来接我,让不懂英语的我彻底放下心来。
堪培拉到悉尼距离不到三百公里,长途客车慢慢开,四五个小肘也能到。
上车前眼见装满我藏品的大皮箱被拎进灰狗客车下部的行李舱。客人不多,半数座位空着。我的座位在车中部靠右面窗,按澳大利亚英国系统交通规则方向,我靠窗的座位与对面逆行的车辆能交错互视的位置。灰狗大巴士车体高,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正好满足我观赏沿途风景的嗜好。
车外阳光剔透,车内空调大开,座位舒适得有点不像话。
要知道那时的我离开中国还不到三个月,记忆中去贵州的长途列车晃荡且硬座僵硬,远行一趟总是腰酸背痛。从贵阳再去黔东南苗乡的客车,不但老旧不堪还人挤人挤到极限,我就没乘坐过这样舒适的长途客车。
澳大利亚高速公路路况好,行驶中的大巴士平稳安静,而且灰狗大巴士车内还有洗手间,尽管窄小,但不用等到大巴士停靠加油休息时才能急急释放,对我来说更是额外福音。我是那种尿脬小,自小爱喝水但体内缓存功能较差,憋功段位很低的人。
出国前常去黔东南看苗山水,神迷苗绣,上路最怕的就是烂客车全程不停,肚子里忍不住废水晃荡欲出,怎么办?当然,人憋急了还是可以喊停苗乡客车的,要是上了苗人原木凿成的小河船更惨,不到目的地不能停船。
记得曾去清水江下游赶苗场,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这种两头尖的苗船,满船人货挤得没剩几米空娄。有一次,河上船箭般顺流下漂,熬不过闷热,上船前喝的水开始作乱,半程中无法再忍,无奈请同行苗女象征性遮挡,在鸡鸭笼米袋上高低站坐的苗族男女瞟视下,不得已在船里留下难堪,想起来现在也会脸红。
澳大利亚灰狗大巴士上有洗手间,随身带的一大瓶水可以放心喝千的心情好极了。
轻快的巴士行程令我十分放松,全程贪婪看窗外景色。澳大利亚大陆的风景与我的家乡四川以及贵州苗山水全然不同,高速公路在桉树林灰蓝树林中无阻延伸,到处是树木,林中不时左一弯右一道的河道海湾,或海蓝或如亮灰绸缎的美。
灰狗大巴士的速度比小轿车慢,时速八十公里左右的速度一路开过,半路上停下几次放下乘客,开到悉尼城里已是晚上八点左右了,我是车上最后的两位乘客之一。
客车开进灰狗总站的大院子里,记得那是幢灰水泥高墙建筑。
跳下车来等着司机搬下我的箱子。那司机满脸疑惑地探头往灰狗大巴士的行李舱看看,手一摊,没有行李啊?司机摸不着头脑.我更紧张,车票上明明贴着行李票嘛,怎么会失踪了!腋下冷汗一股冒出来,我傻眼了。
来接我的巴比也急,拿着我的车票去公司值班室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车票上的行李票签在,我又是亲眼看着箱子被塞进行李舱的,不可能丢的,事情太蹊跷。
可天色已晚,巴士司机找不到行李,也要急着下班。
巴比领一张表格出来,帮我填写失单。先说箱子的大小,再填箱子内容和价值。她问我好几次这些老苗绣的价值,昏头昏脑的我说我哪里知道。
但这箱带去在堪培拉国立大学图书馆展出的苗绣是我藏品的精品部分,有六件近百岁的盛装,三十多幅图案造型绝美的老苗绣绣片,还有一批老银饰。
巴比再三催问,我蹦出个数字来。巴比眼睛都瞪圆了,反问我:你确定这是它们的价值吗?
P1-5
说起“那一道纯亮的眼神”,这恰恰是读仄佳文字留给我的最深刻的感受。
在那道目光中,山依旧绿,水依旧清,小鲫鱼煮酸汤依旧可口,辣椒拌糯米饭依旧诱人,处在边缘地角的黔山土地上那些苗人布依人沉静深远的生命力量,依旧那样动人心魄——沈从文笔下营造的那座“人性的小庙”,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现了。但我忧心人性小庙的崩颓,变质甚至消亡;所以我不希望,我竟需要在若干年后,常常拿起仄佳的这本书来,让我这位漂泊经年、久处边缘地角的异乡人,遥想黔山,临风涕泗,好梦重温……
——苏炜(中国旅美作家、文学批评家)
胡仄佳的2005年秋天
苏炜
记住“胡仄佳”这个有点特异的名字,确实源自2005年秋天她的那篇获美国《世界日报》散文首奖的《梦回黔山》。一篇立起来的文字真的能够立马雕塑出一位作家的立体形貌——那些妍丽招摇得能亮瞎眼的黔地老刺绣老银饰,那些爱酒善歌无比热情的苗族男女们,那些吊脚楼边、老屯河畔鸡鸣狗叫的乡场热闹……随着作者俏丽跳脱的笔触,一幅幅如歌如画地走来;你好像真切听到了飘拂到耳边的苗语侗语布依话那些八九个音调的声音,这黔山的风情也因之入梦,从此就再也忘不掉这位“胡仄佳”了,甚至似乎成了一位可以辨识音容的老熟人了!以至若干年后在澳大利亚悉尼一个文人聚会场合相遇,我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就把她“抓”了出来:“你就是胡仄佳吧?”“为什么你会认得我?”她似乎惊诧于我的“自来熟”(真的,那是最恰切不过的“一见如故”),其实我也说不出个为什么,大概因为笃信“文如其人”,就为着她眼眸中那一道纯亮的眼神吧。
说起“那一道纯亮的眼神”,这恰恰是读仄佳文字留给我的最深刻的感受。自《梦回黔山》始,我是每遇“胡仄佳”必读,每读必欣悦舒坦,必有莞尔会心处。对于“黔山”或者异域,她是“他者”;但这个外来的“他者”,总是目光温煦而融合其中、置身事内,因而血脉相交、声气相求的。她总是能用一种故乡人的真切去写异乡,又总是能用一种异乡人的鲜活去发现故乡。这个“故乡—异乡”视角的自然交会、互换和融合,就使得读仄佳有一种特别痛快淋漓的“不隔”(记得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视“隔”为词章大忌么),但又有一种亲炙土地、民俗、乡情之后的意态朗阔与心境升华(“意境说”,同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高论啊)。“质感”这个词,最适宜于描述仄佳文字的特质。那种入骨入肉的场景质地、细节质地,“接地气”而不落猎奇俗套,存高义而不沾说教陈词,顺笔写来洋洋洒洒看头十足却又不露刻意经营痕迹,有写实质地,又有形上念思——这些,都是仄佳这一黔山系列的写作,最让我读来心仪心喜处。
下面这样的场景描写,就既是富有“当下感”“现场感”,又是带着一个异乡客的鲜活眼光的——
虽说老姜家的洗衣机坏了现在用来装新米,十四英寸黑白电视看不到图像的时候多,寨里人还是说老姜家富,天天来老姜家坐沙发听电视。老姜也不烦。今天还没黑尽,七八个鼻涕长流的苗娃就摸进老姜家坐满沙发,等老姜开电视听声音了。
清水江水电站发的电鬼火一样,电视屏忽明忽暗。苗娃娃手指电视开心大叫:“暗了,暗暗暗暗暗……啊喂,又亮起来啰!”
老姜调来调去调得气上头:“肯定是电站那几个砍脑壳的整冤枉!狗日天线咋就只收得到一个频道吗?人影子都看不清,就晓得咿里哇啦地说唱,唱你妈个鬼哟?”(《南歌子》)
——画面感、质地感、谐谑趣俱现,不是么?
那天,接到仄佳传来的文集目次及文稿,重读细读,我忽有一悟:我对仄佳文字的这种“一见如故”之感,竟是“其来有自”,真的是有个“如故”的因由的——我忽然想起当年读沈从文的《湘行散记》,那种扑面而来的湘西风、沱水气和山岚气。以往我一再说过:在我个人的写作生涯中,沈从文的湘西文字一直起着某种领路的作用。——原来仄佳之笔触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在我潜意识里,竟是“如晤故人”——是我读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沈氏风”的“乡土文学”之魂的回魂或者回归呀!
那么,这个“乡土文学之魂”,又为何物呢?
“乡土文学”,可谓由鲁迅所开创,而由沈从文、许地山、王统照等文学先贤所鼎力完成的“五四”新文学的最大的“实绩”。茅盾先生曾在“乡土文学”鼎盛的1936年如是指出:“关于‘乡土文学’,我以为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图画,虽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一个只具有游历家的眼光的作者,往往只能给我们以前者;必须是一个具有一定的世界观与人生观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为主要的一点而给与了我们。”
曾有人指责沈从文笔下那些宁静超脱的乡土风情,是“背离时代”的“空中楼阁”,是“美化落后”的“诗化麻木”(至少在我们受教育的年龄里,现代文学教科书里都是这么说的)。沈从文在他《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中曾对此作答:“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在乡土中寻觅“人性”,重新建构现代文明失落的残酷现实中最坚实的“人性”,正是沈从文从《湘行散记》到《边城》《长河》里孜孜不倦挖掘、追求的乡土文学的“基质”,也是茅盾上言的“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在牧歌式的乡情抒放中,浸润着对于乡土现实的批判性观察和书写把握——这,或许就是“乡土文学之魂”的“题中应有之义”吧。
从这一角度去观读仄佳的黔山文字,你会发现,作者对黔地色彩斑斓的民俗民风自是有着别样的浪漫关注,但她对当下乡土世态的观察却是冷静的,敏锐的,也是携有一种悲悯情怀的——
老屯河在黔东南大河清水江上游,是支流。早年间水清如碧,捞得起成精的大鱼。现在大鱼不见了,河面上却有牛马大小的绛紫色厚泡沫漂来,一竹竿打去,扑哧散成小团顺流而去。苗人在这河里挑水烧锅做饭,饮牛喂猪,在河里淘菜洗衣洗澡,晓得河水脏但有啥法。寨子里那么多人得了大脖子病,还不是上游区造纸厂排下的脏东西造的孽?(《清水江月》)
乡水的蜿蜒、乡情的淳厚与环境的污染,就这样突兀、刺目地凸显在字里行间。
读《塘龙银世家》,在浮世绘般浓重的笔触里,作者与塘龙银匠家族两代人的巧遇写来纤毫毕见,祖居大屋的窄门与铸银洪炉的热火、时代进步夹缠着的世态炎凉,每一笔都有着雕镂式的细致质感。作者笔锋一转——
施洞镇高楼迭起的面貌并不迷人,高楼宽街症近二十年来成为风潮席卷中国大小城镇,凡是通公路的城镇皆被此潮挟裹,直到彻底丢失自己珍贵个性面目。苗族传统建筑稀疏,估计再过十年,施洞地道苗建筑苗镇将不复存在。
在施洞大街上走得无精打采,幸好先去了塘龙吴银匠家。失望之余去市场上割两斤新鲜牛肉,买些蘑菇带回张姐家晚上吃。(《塘龙银世家》)
写来看似漫不经心,却寄寓着作者对当今城镇都市化的深忧重虑。这样的对于“乡土质地”流失、自然生态破坏、传统人文历史环境变异的诸多旁敲侧击的摹写,虽在文稿中未成主轴却不时显现,处处透见出作者对黔山土地深厚却不时纠结的情怀,也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她的那道纯亮温煦的目光。
在那道目光中,山依旧绿,水依旧清,小鲫鱼煮酸汤依旧可口,辣椒拌糯米饭依旧诱人,处在边缘地角的黔山土地上那些苗人布依人沉静深远的生命力量,依旧那样动人心魄——沈从文笔下营造的那座“人性的小庙”,又一次在我眼前出现了。但我忧心人性小庙的崩颓,变质甚至消亡;所以我不希望,我竟需要在若干年后,常常拿起仄佳的这本书来,让我这个漂泊经年、久处边缘地角的异乡人,遥想黔山,临风涕泗,好梦重温……
2016年11月23日
记于美国康州衮雪庐
(苏炜,中国著名旅美作家、文学批评家)
《从悉尼到苗黔山》以清新、优美之笔触,描述贵州苗地的苗人苗事等,因作者胡仄佳学美术(油画专业)出身,其文字更具质地与画面感:本书之精美图片甚多,极为真实立体地呈现苗族文化之精妙,实为文字的极佳辅助。
《从悉尼到苗黔山》是作者胡仄佳出国二十多年后,最近重返黔东南苗地苗乡寻苗老友之文图记述,书中观现代世界近二十年给黔苗的文化商业冲击之影响,真实呈现贵州苗地苗人与众不同的地域生活和民族文化。
本书配有精美图片,极为真实立体地呈现苗族文化之精妙,实为文字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