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排9号那些事
在上海,杨浦区的文化气场一直都不同于其他城区。产业工人和工人新村作为主体构成了它的主流表达:直白、朴素、大气。记得我有个小学同学,父亲是工人,母亲在生产组上班,全家四口蜗居在一个租借的只有5平方米的小屋。有一次她告诉我,他们家吃鱼的话就是每人一条马鲛鱼,一买买四条。我吃惊之余告诉她我们家顶多每次买一条全家共享,恨不得再省下一些来留给下一顿。我由此第一次领教了工人家庭的豪气。在松花江路往北些的地方还有一个工农新村。那里是工农交杂的区域,我在军工路上看见我初中同学推着板车在运蔬菜,他们的父母是长白公社的社员。我代老师去做过家访,家里倒是住的楼房,家长对我们特别尊重和客气。我那时只有12岁,只好郑重其事地和家长交流他们儿子在学校的问题。工农新村的另一些家庭,大多是电缆厂、机床厂、柴油机厂的职工和家属。那是1977、1978年,刚好“文革”前一大批电影解禁重放,我的同学经常帮我购买工厂的电影票。我在那所中学只读了一年,但我那些工人农民家庭出身的同学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朴素、热情。
而我家所在地军工路控江路这一带,又自有其独特的文化氛围。我们的一些简称好比威虎山的黑话一般,外人根本听不懂。譬如我们叫上海水产学院本部是“一院”。叫上海机械学院是“机院”。叫水产学院的家属宿舍是“二院”。叫我的小学军工路第一小学是“军一”。大院里的孩子说的是普通话,若说要去趟“一院”,在外人听来还以为是去“医院”呢,但在我们那里不会有此误会。我们家是1966年从八埭头附近的福禄街搬到二院的。二院又分前后两个院子,我们叫作“前排”和“后排”。我们家最初住在后排。后缀的名称也叫“排”。共有7排。前5排像军营,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户都是一房一厨的结构。虽无煤卫,但房间里铺着地板,每一排的中间有个公共厕所。我家所在的6排却是拆了半个仓库改建的,分南北各建6间房子,当中是一条水泥浇筑的弄堂。单双号的门是相对着的。而我家所住的9号却有些特殊,门对面最早是个公共厨房,11户人家都在此下厨。记得有一年,不知哪个叔叔打来一条蛇,那个晚上,公共厨房热气喧腾,一口锅里煮出来的汤,每家都能分到一小碗。我不确定自己吃了没有,但因为很多年这都是我们6排的一个美丽传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吃了的,并且很鲜美。后来学校给每家盖了个灶披间,公共厨房变成了公共厕所,我们家那扇对着厕所的门就开得少了,出入往灶披间走得多些。
7排有一户特殊人家——吕伯伯家。他们家有一架钢琴,却又居住在条件最差的7排。听父亲说,他是电影《长虹号起义》中的国民党海军,当时一定是受到打击和排斥了。只记得他有些腿脚不便。他的太太是著名歌唱家周小燕的妹妹,还有一位大家都称她姥姥的老人,是周小燕的姨妈。老太太好像是缠过小脚,总是拄着一根拐杖,身板很硬朗,高高瘦瘦的,不知为何,孩子们都很怕她。近年看见周小燕教授年岁近百,仍神清气爽,越发像她姨妈当年的模样了。
那时候,我们的国家是个年轻的共和国,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年轻的部属本科大学,住在后排的,大多是年轻的助教们。家家户户都有一两个孩子,院子里充满生气。每到晚饭时分,先是炊烟袅袅,再就听到各家唤儿之声。回想起来,这真是世上最美好动人的声音了。夏天的时候,家里的小饭桌都摆到了自家门前的小院里。父亲在我们家的小院栽种了丝瓜、扁豆、枸杞等等,做饭前摘一把就是一个菜或是一个汤了。我和妹妹吃饭时,一对十来岁的姐妹叫红娣、红妹的,特别喜欢我们俩,摘了大丽花来给我们插在发际。
夏日早晨,小院里的喇叭花绽放了。我喜欢在花边上刷牙。记得我的第一把牙刷是绛橙色的,顶端是个哨子(上海话为“叫比”)。我先吹几下哨子,然后边赏花边刷牙。父亲引进了各种喇叭花的品种,我最爱的是一种雪青镶白边的。记得在父亲的小小花园里,还有过鸡冠花、美人蕉、大丽花、月季、地雷花(紫茉莉),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也有过一番姹紫嫣红的景象。近些年我在自家的阳台上种过其中的一些花,毕竟是盆栽,远不及父亲当年耕耘出的欣欣向荣的盛况。秋天的时候,无论在哪儿我看到有喇叭花结籽,都会偷几颗带回家来。有一回坐车路过某地瞥见有特别漂亮的喇叭花,过后,我悄悄去那里摘了些种子回家。我明白,我的内心是想移植童年。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P3-5
我从东区来
梦醒时分,我感觉自己的眼角是湿润的,不敢抬头离枕,怕丢失了那个梦。梦中,我家那个小园子的墙篱笆被暴雨冲散了,满地的花草、攀藤的瓜果一片狼藉。心痛的感觉,明知是梦,还是延续了长时间。在梦昭示给我的潜意识中,儿时的大院,是我出发的起点,给我烙下一生难以涂改的文身。
一个朋友看了我写的杨浦的文章后,告诉我一件往事。当年,她初次踏入男朋友的家,男友母亲问了她一句:“你家住大杨浦还是小杨浦?”她顿时窘迫到脸红,怯怯地反问:“什么是大杨浦,什么是小杨浦?”外地的朋友可能不知道,这一问一答间包含了多少攻守进退和上海的区域文化差异。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知什么是大杨浦什么是小杨浦。但这家女主人提问的方式和语气,显然已经是在表露她对女孩子家庭出身的不满,一种“上只角”居民对“下只角”居民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女孩子即使没被她吓退,至少在气势上已经成为她的手下败将了。后来她们也确实没有婆媳的缘分,但这个问题一直是女孩心底的一小片阴影,直到她有一天真正强大了,才当作笑谈与我分享。
生活在军工路,当年已是市区最边缘了。我们并未觉得有什么缺失。我的多数二院小朋友,父母都来自全国各地,很少去市中心,难得出去便说:“到上海去!”而我们家,因为每月要去探望四位老人,所以对于上海中心城区的文化并不陌生。中午在外婆或奶奶家吃好午饭,父亲通常就坐不住了,要去同学或朋友家串门,通常又喜欢带着我。于是,我跟着父亲去静安新村他的同学家。有时又去父亲另一位同学的父母家,长江公寓——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当时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还住在那里,而张爱玲也曾住过30l室。上海人家的规矩,有孩子来做客,不能干坐着的,有时是一块放在碟子里的简砖(简易包装的冰淇淋),有时是一碗馄饨。长江公寓的柳家阿婆一般拿只钢精锅到黄河路上买生煎给我吃,我坐在她家窗边,能看到她在马路对过楼下排队的身影。不吃东西的时候,我很安静地听大人说话。说的都是些有别于我们家属大院平时的话题,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事。有一家人家,大概是父亲的朋友,男主人喜欢玩电影胶片和放映机。我在他家看过小电影,是个新闻纪录片,庄则栋率团访问哪个国家。外婆家在三角地菜场附近,有时会听说些弄堂里的家长里短,但因人小,一点也没兴趣。倒是暑假常住奶奶家,奶奶家在杨浦区比较热闹的地方,邻里间故事多些,有一次不知为何,隔壁弄堂的一个姑娘跳井了;没事时,邻居家的婆婆数落媳妇的种种不是,让我多少感受到了上海的市民文化。但总还是一个旁观者,隔着一层间离的薄纱。
屈指数来,我搬离沪东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住在那里的时间,但是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在年少时早已铸成。记得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和两个同事在办公室给几个年轻人介绍对象。女孩是我父亲单位的助教,男孩有好几个,有的是单身的,有的是一起来玩的,尽量不想搞成一个俗气的相亲,只当作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后来女孩说她比较中意在媒体工作的一个朋友,他们也有过一次约会,随后就不了了之了。我听男方说,因为女孩有出国打算,而他没有,就此别过。我和父亲谈起此事时,说起其中另一个复旦子弟倒是全家除他之外都出国了,他肯定迟早也要出国的。父亲有次告诉了助教,助教责怪道,你们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我诧异,她也太直白了,找寻另一半不是该看两人是否有共同的生活理念和共同语言吗?怎么以能否出国作为唯一的前提呢?虽然当时出国似乎是一件让人非常骄傲的事情。
中年之后,我写过一篇《还俗》的文章,对于中心城区的市俗标准、市井文化多了几份理解。我的那个杨浦的朋友,背负了多年大杨浦小杨浦之阴影,今天,对我说,我和杨浦和解了!那么我想说,我和上海主流的西区文化也和解了,但那层薄纱依然还在。喝杨树浦自来水厂的水长大的人,身上终是带着东区的泥土气和青草味。
许云倩著的《东区故事》是一本散文随笔,作者从生活中发现并提炼精彩片段,写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
许云倩著的《东区故事》主要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为“东区故事”,主要是作者儿时的生活经历。第二部分为“谁是英雄”,主要是作者就时下热门的话题或其亲身见闻所发之感慨。第三部分为“太阳味道”,以家庭的故事为主,展现了作者与家人尤其女儿的故事,也有作者所见所历其他关于父母孩子的教育培养、夫妻双方的相处故事。第四部分为“海关钟声”,是关于上海这座城市的亲情、友情的记忆。文章语言具有真情实意,有许多上海方言词汇,读来令人感觉到浓厚的上海文化气息,展现出作者的文化思考和浓郁的思想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