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称她为“香港的说梦人”,梁文道说,如果有人问香港有没有文学,有没有了不起的小说家,他会推荐西西,艾晓明认为在世的华语作家中西西“有资格获诺贝尔文学奖”。如果你想知道一个女性作家的视野有多广阔、笔法有多细腻,如果你想知道华语文学结合西方特别是拉美文学写作技巧可以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你一定要读西西。
相比长篇小说,西西的短篇小说类型更为多样,每一篇的题材、写法和情感各不相同,《手卷(精)》收录的十二篇短篇,既有借鉴中国古典文学题材和形式的《肥土镇灰阑记》,也有以汉语结合拉美文学特点写成的《这是毕罗索》,以作品的丰富性和实验性而言,西西的短篇不可不读。
本书获台湾第十一届时报文学奖之小说推荐奖
《手卷(精)》共收录西西短篇小说十一篇,获台湾第十一届时报文学奖之小说推荐奖。
这里的主角是足球裁判员或偷渡难民,故事发生在一座浮城或不存在的肥土镇,有人梦到自己飘在半空,有人发现自己身处禁闭营……作者在序言里说,往生命的激流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渡船。如果你也昕到了远方的鸟鸣,或许就是该打开这本书,探索河之彼岸的时刻。
浮城志异
1浮城
许多许多年以前,晴朗的一日白昼,众目睽睽,浮城忽然像氢气球那样,悬在半空中了。头顶上是飘忽多变的云层,脚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悬在半空中的浮城,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微风掠过,它只略略晃摆晃摆,就一动也不动了。
是怎么开始的呢,只有祖父母辈的祖父母们才是目击证人。那真是难以置信的可怕经历,他们惊惶地忆溯:云层与云层在头顶上面猛烈碰撞,天空中布满电光,雷声隆隆。而海面上,无数海盗船升起骷髅旗,大炮轰个不停,忽然,浮城就从云层上坠跌下来,悬在空中。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祖父母辈的祖父母们,都随着时间消逝,甚至祖父母们自己,也逐一沉睡。他们陈述的往事,只成为隐隐约约的传说。祖父母们的子孙,在浮城定居下来,对现状也渐渐适应。浮城的传说,在他们的心中淡去了。甚至大多数人相信,浮城将永远像目前这样子悬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即使有风掠过,它也不外是略略晃摆晃摆,仿佛正好做一阵子荡秋千的游戏。于是,许多许多年又过去了。
2奇迹
没有根而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一本小说的扉页上写着这么的一句话。在浮城生活,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靠意志和信心。另一本小说写过,一名不存在的骑士,只是一套空盔甲,查理曼大帝问他,那么,你靠什么支持自己活下去?他答:凭着意志和信心。
即使是一座浮城,人们在这里,凭着意志和信心,努力建设适合居住的家园。于是,短短数十年,经过人们开拓发展,辛勤奋斗,浮城终于变成一座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富庶城市。
鳞次栉比的房屋自平地矗立,回旋翱翔的架空高速公路盘旋在十字路口,百足也似的火车在城郊与地底行驶;肾石凭激光击碎,脑瘤借扫描发现,哈雷彗星的行踪可上太空馆追索,海狮的生态就到海洋公园细细观察;九年免费教育、失业救济、伤残津贴、退休制度等计划一一实现。艺术节每年举办好几次,书店里可以选购来自各地的图书,不愿意说话的人,享有缄默的绝对自由。
人们几乎不能相信,浮城建造的房子可以浮在空中,浮城栽植出来的花朵巨大得可以充满一个房间,他们说,浮城的存在,实在是一项奇迹。
3骤雨
每年五月至九月,是浮城的风季,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浮城就晃晃摆摆起来。住在浮城的人,对于晃晃摆摆的城市早已习惯,他们照常埋头工作,竞赛马匹。依据他们的经验,风季里的浮城,从来不会被风吹得翻侧反转,也不会被风扬到别的地方去。 在风季里,只有一件比较特别的事情要发生,那就是浮城人的梦境。到了五月,浮城的人开始做梦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浮在半空中,既不上升,也不下沉,好像每个人都是一座小小的浮城。浮人并没有翅膀,所以他们不能够飞行,他们只能浮着,彼此之间也不通话,只默默地、肃穆地浮着。整个城市,天空中都浮满了人,仿佛四月,天上落下来的骤雨。
从五月开始,人们开始做浮人的梦。甚至在白天,午睡的人也梦见自己变了浮人,沉默肃穆地站在半空中。这样的梦,要到九月之后才会消失,风季过后,浮城的人才重新做每个人不同的梦。
为什么整个城市的人都做起同样的梦,而且梦见自己浮在空中?有一派心理学者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种叫做“河之第三岸情意结”的集体显像。P7-13
羊皮筏子(代序)
夏日的一天,她第一次乘坐羊皮筏子。筏子还没有下水,她瞥见一个瘦削的戴帽青年掮着它从村落中出来,起初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见一个人在田间步行,担着四方形的大框架,仿佛卖杂货似的。待得临近,经过观察,才醒悟是羊皮筏子。整座由木头搭成的框架上,已经扎上了羊统,一共十五个,羊头和尾巴都不复见,只留下一只只脚。浸制过的羊统,使人无法联念羊只原来柔软的体质,竟像面对一个个风干了的大葫芦。筏子显然不重,担着它的男子步履轻快,只用一支桨套进框架的绳段缝隙,就掮抬起来,桨的把手一端还垂悬了三个枕头大小沉沉的布袋。
我们的祖先看见落叶漂浮水面,刳孤木为独舟,用来渡河。不过有时大原木不多,倒树艰难,就把许多小一点的木头捆扎起来,成为木筏。她见过木筏,甚至那些没有紧扎的木料,自上游某处,放排流下,聚在岸边,少年们就跑到木上奔走嬉戏。她看见过如今浅河上的胶筏,是塑料的长管,五六支扎在一起,浮在水上,渔人就和鸬鹚蹲坐上面。有一次,她还看见竹筏,甚至有人只踩踏一支横竹,渡过宽阔的一条河。
祖先们以竹、木为筏,后来,还以竹、木做成书写的材料。敦煌所出的汉简,多数是白杨木。先民截竹为筒,破成小片,在火上烤干,吸去新竹上的水分,便用笔墨在上面写字,然后用绳子、丝线或皮革,栉齿编连起来。古代的埃及人用“埃及芦苇”做纸,他们也用这种生长在尼罗河畔的灯心草做船。最初,埃及人用棕榈树叶刺写文字,部分先民则用橄榄树的叶子;那些刻写在窄长条棕叶上的佛经,我们称为贝叶经。是树叶浮在水面上,才有“古者观落叶因以为舟”的记载。
公元前二世纪,柏加马斯国王因为不容易得到埃及纸草,就用羊皮纸来代替。犹太人用羊皮纸来写他们的法律,波斯人用它来记录国史,蒙古人统治中国,用羊皮写蒙文诏书,名叫羊皮圣旨。古代西藏人用染制过的羊皮写佛经。明朝刘济流居塞外,因为没有纸,就用羊皮来写他的著作,所以名为“革书”。乘坐羊皮筏子的前一日,她打开过一本书,看作者描述中世纪修道院内僧侣们在图书室的工作,每张书桌上都有绘饰和抄写所用的工具:角质的墨水壶、修士们以小刀削尖的鹅毛笔、把羊皮纸磨平的轻石和写字之前画线的直尺。那时候的羊皮纸,都用浮石刮过,以白垩浸软,动刨子刨平,纸的两侧,则用尖笔钉出小洞。
羊皮筏子下了水,就浮在河面,筏身平稳,浮力极佳,挂在桨端上的布袋,如今就是筏上的坐垫。她登上筏子,仔细踏在横木上,然后坐下来。一个筏子上可以坐上五六个人,吃水不深,河水也不会泛上筏面,排子匠只用一支桨,左右撑动,筏子便向前行。她并没有目击筏子的扎作,也没有见过羊统的制造,只知道晒干了的整张羊皮得用细线把那些内外相通足以漏气的地方紧密缝合,单留一只羊腿,用作吹气、排气。本领高强的排子匠只消噗噗噗吹五口气,就可以把偌大的一只羊皮统子吹得鼓登登、硬绷绷,用手指轻弹,发出啷啷的声音,仿佛羊统是一只皮鼓。她终于也知道了使羊统不漏水的方法,是用一斤盐、七两清油,适量的黍子和芒硝,加上水,灌进羊统内,晾晒数日,白白的羊皮变了棕红色,就可以下水。每只红统每个月还得发给它四两油涂抹,防止干燥破裂。
她常常想到对岸去,那是一处丰沃青翠的土地,但在土地与她之间,隔着一条河,一条看不见、触摸不到奇异的大河,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波涛汹涌。她可以听到远方黑鸟的哨鸣,她似乎还能感到对岸传来玫瑰的芬香。于是,她想起了她的船。她打开一本书,因为书本,就是她生命河上的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是不沉之舟,在惊涛骇浪之中,礁石遍布的水面,即使只剩下一个羊统,它依然可以横过河水,抵达对岸。木制的船往往折裂,只有羊皮筏子,安然无恙,能够以柔制刚。羊皮筏子不是船,也不是马,它只走单程路;浮在水面,它顺流而下,逆流而上,就得人们背它。路途短暂,就掮着它吧,咿咿呀呀而行,如果路途遥远,把它拆开,放去羊统里的气,扎成一团,就取木桨化为扁担,挑着上路,仿佛蒙古人迁移他们的馒头房子:打开一本书来,她就乘上了她的羊皮筏,到对岸去;有时候,她必须逆流回来,就把书本背在背上,迢迢千里,永不舍弃。从水里拖上岸来的羊皮筏子,直竖起来,可以站立,排子匠拿起木桨对它泼水,冲去身上的泥沙,仍用桨支撑它站在滩上。晒晒太阳,它很快就干了,排子匠抽下桨,套进框架的绳段缝隙,把它整个掮起来,沿着田问的小径,仍然回返村落。
她曾经到别人家中做客,看不见任何一本书,并不因此惊讶,正像并非每户人家家中都有折叠在墙角的羊统,也许,在生命的激流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渡船,甚至有些人幸运,能够登上挪亚的方舟,避过洪水。但她不免为许多人忧伤,即使在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永不沉没的水上交通工具,仍然只有古老的羊皮筏子。她忽然又听见了远方的鸟鸣,这是她应该到河之彼岸探索的时刻,于是,她打开一本书来,坐在小矮凳上静静航行。
一九八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