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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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厚厚长长的石墙,随山势的起伏而起伏,逶迤伸向遥远的天际。
经历两千多年的风剥雨蚀,这道巍然森然的长墙,已化为了残垣断壁,被恣肆的荒草所淹没。长墙阻挡过呼啸而至的千军万马,但如今,却抵挡不了农夫脚掌的随意踩踏。耕种者、砍柴者、采药者,不论老少,不论男女,都能从它匍匐于地的消瘦脊梁上轻易跨过。
时间埋葬了多少物事,却没能将一段成形于战国时期的长墙,彻底吞咽。
应验了《三国演义》开端的那句话,中国的历史很难逃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宿命轮回。就像一块布单,时而被人用剪刀裁开,时而被人用针线缝合,如此反复,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布单,其实早已成了拼凑物。不过,借用民间的话语,亲兄弟即使“打断骨头也连着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中华版图始终没有分崩离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坐落于陕西省南端的平利县长安镇的一道长墙,一道关口,见证了一段遥远的历史。这段历史,现在解读起来,依然能隐隐透出其浓郁的血腥味。当地处渭河流域的秦国,在野心的驱使下,精兵习武,日益强壮之时,沉湎于作词吟赋的楚国,却在米酒的作用下,呈现出了神思恍惚之态。武夫与书生的较量,砖石与笔杆子的磕碰,暂时获胜的,无疑皆是前者。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砖石更为坚硬的大有其物,比如榔头与铁锤。强大的秦国虽然觊觎着比自己体格瘦小的楚国,却难以做到高枕无忧。秦国贪得无厌,虎视眈眈,然而目光却不能专注于前方,对身后之患不管不顾。秦国欲吞并六国,须心无旁骛,不能腹背同时受敌。于是在出征六国之前,秦国急需解决的心头之患,就是阻止塞外游牧兵马的滋扰。游牧部落本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凭借着凛冽铁蹄与莽夫之勇,屡屡越过边界冒犯秦国,令秦国朝野为之深深皱眉。秦国的箭矢,无法抗衡从北方呼啸而来的明晃晃的马刀,便想出了一个笨招,那就是构筑一道长墙,将自己和游牧部落予以隔绝。于是,在华夏的大地上,就出现了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一道墙。这道墙,经历朝历代的反复夯土加砖,不但无比绵长,而且异常坚固。长墙的名字叫长城,但实际上,长城名不副实,因为它唯有墙,没有城。
铺垫长城根基的,是层叠的尸骨;凝结长城砖缝的,是无数的泪滴。多少个孟姜女滴血的哭声,在岁月的荒野里飘荡;多少个肝肠寸断的寡妇,死在了寻夫的路途。一项被后人视为杰作的浩大工程,掩盖了多少幕人间悲戏。
门的功能是畅通,墙的功能是阻隔。幻想着用墙来阻隔强敌的侵袭.哪怕在冷兵器时代,也只是缓兵之计。秦国开创了造墙的历史,在当时没有被当作笑柄,却被视为安邦之良策,被其他国家纷纷仿效。当秦国的苦役们在长鞭的脆响中扛着石头汗流浃背时,楚国的劳工也被驱赶向秦楚的边境地带,垫土打夯,背砖扛石,开始了一道千里之墙的修筑。秦国视楚国为盘中餐,楚国视秦国为中山狼。秦国修长城是为了防范游牧匈奴,而楚国筑长城是为了抵挡秦国。弱肉强食的生物链条,在国与国的政治角逐中,跃然毕现。
楚国是书香之地,早在春秋时期,楚文化的轮廓已经显现。楚文化孕育了诗界巨子屈原,同时也为其提供了相当宽松的生长环境和表达环境。悲观主义的诗人,哀叹不息,对时政冷嘲热讽,却依然能获得楚王的青睐与民众的爱戴。楚国亡国之际,屈原投江自尽,用生命的背影给世间留下了最后一曲绝唱。这等以身殉国的壮烈,非心血来潮,也非出于诗人多愁善感的天性,而是因爱而滋生的深刻绝望。诗人发自肺腑地热爱着楚国,热爱着楚王,热爱着楚文化,当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些都因秦国的蛮横统统化为乌有时,心灵深处的痛楚,可想而知。按照现在的标准,完全可以给屈原戴一顶反对国家统一的帽子。但奇特之处在于.千百年来,人们总是把屈原当作爱国的典范来讴歌和敬奉。屈原的确爱国.但他爱的只是时为周王朝分封的诸侯国楚国,对行将就木的周王朝,未必那么忠心耿耿。秦朝崛起于周礼的诞生地,却弃仁义而择武力,企图靠淫威来号令天下。相比之下,楚国受周礼的熏陶更为彻底,楚文化其实就是从周文化之树上长出的一根枝条,这根枝条,其浓浓之荫,给树下的乘凉者,营造出了一片适宜于呼吸的小环境。小环境哺育出了大诗人,大诗人羔羊跪乳,他对这片小环境的情感,血浓于水。屈原独爱楚国,是因为楚国允许他发牢骚,允许他畅所欲言。楚国不禁言,不封口,这大概是屈原对楚国情有独钟的原因。屈原投河,是对暴政的抗议。他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注解着西方思想家的话语: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