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关于雪,我最喜一个“残”字。在我看来,两个部首,一个奇妙的组合,在衰颓的视线里,却有灵动呈现。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不轻不重,翩然似梦,像一只栖在瓦片上的蝴蝶,或落在草尖上的蜻蜓,微微颤动。乱山之中,草木之上,那一点点的白,一点点袅娜,只悄悄一声呼唤,柔情便破羽而出。
残雪之下,是画也是诗。在古人那里,残雪似乎总跟明月、斜阳、箫声还有梅花并肩而立。古人似乎都很幽怨,比如纳兰性德,“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不说惆怅,似乎便少了份情致。在他而言,落寞与忧郁是残雪中盛开的花朵,能温暖浊世与心灵。再如明清之际一个不太出名的诗人,因思念董小宛而吟唱:“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一杯香艳之下,哀婉之情冷彻千古。
平素的经验里,残雪所承载的哀怨,已是一件熟视无睹的事情。
我之于残雪,却不喜也不悲。深夜围炉,万籁俱寂。听雪一点点化去,声音隐伏在即将到来的春天里,我能想象一棵小草此刻深埋的欢愉。一个生命消失的时候,另一个生命却蓬勃起来,此消彼长之间,便有了生命的更替和季节的流转。对我来说,这便是真实、是存在。不像庄子,只爱做梦,还梦中化蝶,虚幻之中,不经意就忽悠了别人。也不像上面那些诗人,愁心寄予残雪,落个虚名,不朽之下,却让人讥笑一生的痴和傻,似乎那补天遗下的顽石,空留笑柄。
深夜围炉,那残雪,还应系着一个深深庭院。想那庭院,雪落雪化,正如花开花落,见证的是一份倏忽而去的旧时光。一卷古书,一个人,在那时光里一点点下陷,美人迟暮、青灯黄卷的细节却凸显出来。再多年后,人去楼空,只有一院残雪,固执地留在这里,像最后的影子,也像一座香冢,更像一声叹息——我想,这或许就是人世与时间的深了。在那深处,残雪制造的荒芜,彻骨的冷,也彻骨地让人怀想。
我的庭院,不深也不大。约百余平方米,一道矮矮的围墙,围墙上是常青的爬山虎,细细的藤蔓一根根向高处攀爬,绿叶覆墙,四季不消。围墙下有一水池,缺三五座假山和两三条游鱼。水池两边植有美人蕉、冬青、芦荟、万年青,还有一株玫瑰、两棵兰草、三盆仙人掌,它们安静地立在那里,心事隐退,面目沉静。透过一扇小窗,我能窥见残雪铺在它们身上,细薄如莹。天边一片灰白,亦似一层淡淡的雾,看得清它们移动的身影。庭院上下,浮着一层浅浅的光晕,仿佛月光的纹理。但实际上是没有月亮的——雪落之时,月亮与星子,怕是已藏进梦里了。所谓残月映雪的说法,我很疑心是诗人的想象。尘世和心灵的美景,极有可能是被夸大的诗化甚至讹传。
突然就羡慕起古人来了。在这样的残雪之夜,我总是想,要是有一个故人来访,然后敲敲棋子;再或者提一扫帚,喷茶扫雪,再加上一碗读书之灯的照耀,必将古趣盎然了。而这样的古趣,必将让肉体安抚、灵魂飞升。我也终于明白,先前对古人的诘难,是有些不慎了。人在尘世上走,有时确是需要用诗意点缀和装扮的。对心灵而言,诗意是一种遮蔽,也是一种呈现。于是忍不住哑然失笑,及至有些愧疚起来。
残雪掉落,窸窣有声。只可惜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也可能,那最后的下坠,定是衣袂飘飘、白衣胜雪的独舞了?下坠的过程,也充满了决绝?终于忍不住就有了些怜悯,也有了几声嘘唏——人生不就这样吗?一捧残雪,早已暗喻了生命的过程和风景。
有鹅子的啼鸣声越过庭院。但仅有一声,只是一声,飘起来时又落了下去,有些凄怆,像一朵玫瑰在雪夜里的独舞。于是就想,灵魂或许都是孤独的——在残雪之夜,所有的内心都在渴望一次生命的圆融与舒伸?这样一想,心也一点点地疼痛起来——怕是那心,也如古人一般惆怅并不可收拾了?P3-5
从日常出发,到孤独止步
无论是在尘世的中心还是边缘,我都一直在寻找着灵与肉在日常里的位置,我一直想要在那样的存在里,最大可能亦是最低限度地从世俗的层面上感觉世界和生命的颜色和质地,并渴望实现自我精神的突围。
这便是我的固执,一个人切入尘世的方式,不可抗拒,也不可更改。在一个人的精神里沉浮,我注定从一开始就要把自己放逐于那些浮尘与光影、流年与镜像之中,我渴望在那些纷乱的甚至是迷离的遮蔽里,发现于我不可或缺的某种真相。只是我终于有些力不从心了,因为在我一次次渴望抵达的时候,我更是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内心的无助。从日常出发,到孤独止步,在强大的时间以及世俗面前,一个人的固执以及他内心深藏的愿望,其实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你在或不在,那些浮尘与光影,那些流年与镜像,它们一直都在,并一直以一种不可一世的姿态,笼罩并裹挟着一切。
不过.米兰·昆德拉又说:“旅程无非两种,一种只是为了到达终点,那么人生便只剩下了生与死两点;另一种是将目光投入到沿途的风景和遭遇中去,那么他的生命将是丰富的。”这似乎说的就是写作本身、写作与世界和生命的关系。似乎也给我们提供了日常的经验——写作不一定就非要抵达,但写作的过程,一定是对世界和生命的某种阐释甚至修补——救赎当然也是有的。但救赎并不是每一个写作者都能拥有的姿态与能力,但一个共通的情愫是,当写作开始,世界和生命就已经迎来了最庄严的精神对接。这样对照的结果是,关于写作,应该说,那些来自灵与肉的,那些一直建立在日常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构成了我最庄严的时刻,并一次次成为自我精神打开的窗口,不管是迷离的还是清晰的,在彼此实现对接的那一瞬间,或许我也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启示和发现?
再具体一点说,我写我世界和生命里的人和事物、爱和恨、欢喜和悲伤,这些琐碎的一切,我一直想借助它们的力量,去还原甚至是重构一个人跟世界和生命的关系——我并不奢求它们是美好和完整的,但同样祈求它们能在破碎的叙述里让一个人的灵与肉得到最大可能亦是最低限度的抚慰与安妥。但是,不用说出,我是真的力不从心了,一个最真实的感觉是,随着文字的不断深入,以及那些破碎的细节一点点浮出水面,我却是越来越觉得文字的局限以及那世界和生命的不可知的属性,感觉自我精神的突围更接近于某种作茧自缚!
好在温暖亦是有的,希望也还在那温暖里旗帜鲜明地高举着。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样,这一切的遭遇,既是世界和生命之殇,也是世界和生命因此而丰富的必经之途。一个事实是,通过日常的写作,我在一次次遭遇无助的同时,也一次次从那些不断笼罩并裹挟着我的浮尘与光影、流年与镜像中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认知方式,并让我收获了内心的丰蕴与淡定,懂得了跟世界和生命所要保持的关系……
从日常出发,到孤独止步。我相信,孤独,是最好的药引。
李天斌
2017年2月于贵州关岭
我的兄弟李天斌
至今引以为憾的是,一直没和天斌见过面。
仅仅通过一次电话,是在二零零八年十月,贵州安顺文友丁杰到了长沙,我请他吃饭。丁杰和天斌是好朋友,他们每个月要见上一面,我就用丁杰的手机和天斌通了话。天斌的声音柔和而深沉,即使是表达一种惊喜,他也显得内敛、节制。
我对贵州一直有种难以言说的好感。黄果树瀑布、大小七孔、梵净山、花溪……其景色风光总是以独有的风致,给我以强烈的震撼。贵阳的清凉,遵义的隽永,镇远的妩媚,还有开阳那样偏远县城的幽秘……贵州从不是一个喧噪的地方,总是静静地守着自己的那份美好。我认识的贵州文友和诗友并不多,他们一如其地,怀抱崇山叠翠、碧水清流,而不声张;他们那么爱好文字,却不太在乎文字之外的事情;他们像山花,该绽放时尽情绽放,哪怕无人喝彩,既不藏着掖着,更不跑到山外面去吆喝。我特别喜欢这种风格。或许,这是我与天斌虽未谋面却交谊深厚的重要原因吧。
十多年前,我在马明博主持的“新散文论坛”上结识了天斌,喜其为文的清雅和为人的单纯,我们在网上交流甚多,友情亦积跬步而至千里。天斌重情义,得知文友患风湿症,他四处拜访名医,自己上山采了草药寄过去。还有一次,他在网上给我留言,说昨晚梦见我,“我们”聊得很开心。这句留言像电一般击中了我,这来自远方的友情的闪电,伴着轰鸣的雷霆,炸响在我的上空.给我带来人与人之间会心碰撞所进发的绚烂光芒。
接下来,大约是二零零九年秋天吧,我在江南雪儿的博客上读到天斌写的一篇文章《网络上的兄弟姐妹》,其中一段是专门写我的:
“比如吴昕孺。我先前称他为老师。因为在网络之上,我始终觉得他的文章是出类拔萃的。称他为师,完全出自于内心的一份尊敬甚至崇拜。后来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他惠寄的《两个人的书》,欣喜的同时,对他的好感再添几许。对他留在书里的照片,也就仔细凝视了良久。至今仍记得他坐在苏东坡用过的桌椅上回头的那一笑——他的儒雅、亲切的印象,也从此在心里定格下来。以至于后来丁杰兄因公出差长沙时,我一直怂恿他去拜望下昕孺兄。后来丁杰兄得到了昕孺兄的热情款待。就在他们喝酒的时候,昕孺兄还拨通了我的电话,我至今仍记得他那瓷实、温和的声音。那天正是我因为多病的身体跟工作矛盾彷徨无定的时候,那天昕孺兄第一句话就是嘱我保重身体……电话接通的瞬间,我几乎感动得泪流满面。我也终于下定决心,从此舍去一切世俗意义上的负累,认真守护自己的健康和快乐。”
这段文字读得我眼红耳热,内心的感动有如激流澎湃。但我没有回应天斌,也没有将这段文字转载到我的博客上。因为,我觉得天斌对我过誉了,我承受不起。“老师”“出类拔萃”“崇拜”……这样的字眼,我还离得很远。让我备感欣慰的是,天斌有了“从此舍去一切世俗意义上的负累”“认真守护自己的健康和快乐”的决心。这是非常不简单的。“世俗意义”对任何人都是一个巨大的堡垒,过得了这一关,则海晏河清;过不了这一关,则可能沉沙折戟。
二零零九年,在散文家杨献平主编的《散文中国·散文新锐九人集》里,我和天斌均有幸成为其中的九分之一。我认真拜读过天斌那一辑散文,还记得读过之后那久久萦绕于怀的悲怆与“荒凉”。荒凉,是天斌在作品中使用率较高的一个词——这个生下来即患重疾,不知“死”过多少回的穷苦人家的孩子,这个世界给予他的第一印象,别无其他。
每次去贵州,我无不陶醉于那里民风的淳朴与山水的奇丽。然而,我的兄弟李天斌,这个土生土长的山村伢子,竟苟延于那“淳朴”和“奇丽”的B面。对于一副天生的病弱之躯,无论那山水如何奇丽,都只会露出其穷凶极恶的一面;对于一颗天性敏感善良的心,那“淳朴”的民风里也会钻出蝇营狗苟的异味和落井下石的阴风……在读过《隐秘的时光》《秋天的内心》《黑夜里的稻子》《失忆的忆》《漏网之鱼》等篇什之后,我有了一股与天斌聊聊的强烈冲动。类似情况,也曾发生在我读过云南散文家吴安臣的散文集《草从对岸来》之后,我没有丝毫犹豫,就和安臣通了邮件。但在天斌面前,我发现自己失语了。我的邮件写好之后,并没有发出,因为我觉得,那种苍白而浅薄的安慰性文字看上去十分矫情;过几天,我手写了一封信,写到一半也将信扔到字纸篓里去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而用公事公办的口吻,为我们《初中生·作文》杂志向他约了一篇稿。不久,他给我寄来了《作文的妖味》。
于是,我们看到,在《看得见的河流》这本文集中,天斌的笔调较之以前舒缓、从容,仿佛一条终于冲决崇山峻岭的溪流,汇入了江河湖海。他的腕底少了焦虑,多了宽宏;少了情绪的泄露,多了智性的抒发;少了当事人的那种困顿与迷茫,多了旁观者的豁达和通透。
“这样的场景,一定是清凉沉香的——它像一缕箫音,在某扇雕花的木窗下幽怨如水。木窗一定也很老了,只是那个人,那一颗心,分明还在时光的深处徘徊——有点像爱情,一切的怀念或许都近似于爱情罩上的衣衫,随风舞处,是一份真实的痴和傻,是一个永远跟随的影子,不会熄灭的影子。”(《旧时光》)
“阳台很老了,水泥地凹凸分明,阒无人迹,却尘埃遍布、无孔不入;栏杆上铁锈汹涌,一层层使劲向外流淌,像某种绝情的奔赴;乌粪星星点点,仿佛时间的某种胎记,花开花落之际,浮现的是岁月流逝的面庞——灼人,却有明显的忧郁与彷徨,在心的深处低头沉思,徘徊不前。”(《阳台》) “这里还没有树,树早在建房时砍了;就连草,也被钢筋水泥深埋。还可以夸张点说,山梁上已不剩任何一粒土了,在城市的利爪之下,泥土们早已销声匿迹、尸骨无存。城市从来是不容于泥土的,城市与泥土天生是一对死敌;对泥土而言,失败在它身上,更像与生俱来的命运。”(《蛙声》)
“每天,沿着一条狭长的水泥路,我从半坡出去上班,黄昏时分或是夜里归来,几乎没有谁会在意我,甚至没人跟我打招呼,我就像那只土拨鼠,从泥洞里出去,然后又回到泥洞里,一只土拨鼠的世界,只有自己能看得清的一束幽光,在狭窄的范围内闪烁——孤独或许历来如此,它永远是一个人内心的陌生与疏离,如野花,在野地,独自开放、枯萎。”(《迁徙者手记》)
由己及物。由自身的疾病感知万物的衰亡。由人的孤独体会万物必然“失败”的命运。那么,谁将是最后的赢家呢?万物肯定不是,它们将毁于人类。人类,估计也不是,他们将自我毁灭。
难道真有一个没心没肺的上帝?或许有吧。看来,如果有,它必定不会住在繁华之中,而是隐身于荒凉之里。因为,我们从无数现象均可以窥探到繁华的短暂与荒凉的久远——我们又回到了“荒凉”这个词——既然荒凉是世界的本来状态,一如一出生就与死神打上照面的天斌,那么,我们就一定要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盎然春意、满目翠碧。难怪,在天斌的新散文集里,“荒凉”这个词他用得很少了。
原来,他是在点燃自己的生命之火、爱情之火、灵魂之火,为这荒凉的世界,留住一丝温暖、一抹葱茏:
“如果说是我为半坡留住了乌声,一点也不夸张。”(《迁徙者手记》)
(吴昕孺,知名作家、诗人,现居湖南长沙)
李天斌著的《看得见的河流》,通过对日常“浮尘”、“光影”、“流年”、“镜像”的记录和描写,围绕个人精神在日常中的发散和渗透,以看得见的“河流”为隐喻,甚至以寓言般的形式,真切地、深入地再现了一个人在理想与现实、清晰与模糊、释然与纠结之间的生活情态,揭示了当下普遍沦陷于日常的精神困境,有效还原了生命的“原罪”与“原爱”,堪称作家自己的一部心灵史和对当下社会下某部分思想情态的观察史。
李天斌著的《看得见的河流》,是对散文传统继承和创新的有效尝试,既有传统散文的诗性特征,又不失新锐散文的叙事机锋。在对日常与精神的仰望里,李天斌以舒缓有致、安静从容的笔调,从语言开始,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把日常琐碎的一切赋予其精神的光芒,最大可能地还原日常生活的诗意,由己及人,由人及物地窥探人生世事的秘密和真相。如果说在看得见的“河流”底下隐藏着生命最本真的菩提,那么李天斌便是渴望菩提树下拈花一笑的那个悟道者。至少,他一直在朝着拈花一笑的意境行进和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