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天,便是我十六岁生日。清晨醒得挺早环柳儿还在我床脚下酣眠。我本该斥骂她两句,可我没有,我只想在自己的兴奋劲儿中多耽溺一会儿。今晚,我将看到全本《牡丹亭》在我家后花园上演。我痴迷于此剧,在它的十三种不同版本中我竞搜集到了十一种。平日里,我总爱躺床上慵懒地翻览,沉迷于杜丽娘与她的梦中情人历尽曲折、终成眷属的情缘中。按理说,这戏是禁止闺中女子观看的,但自今晚始,_连三个晚上,我将目睹整出戏演到七夕直达高潮。七夕是牛郎织女相聚的情人节,也正巧是我的生日。爹爹邀请了几户人家一起过节,安排了庆典和盛宴,真令人期盼! 柳儿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见我在看她,慌忙从地上爬起,向我请安。因我心中惦着那庆典,柳儿伺候薰衣沐浴、套上丝袍、梳理发髻时,我格外挑剔,我要让自己看起来完美无瑕,我要我的举止动静都无可挑剔。
二八少女都知道自己有多美,凝睇着镜中人,我更确信无疑。我的发丝乌黑闪亮,柔顺如缎,柳儿给我梳头时,我可以感到梳子从头顶沿着脊背一直顺溜下滑;我的眼俏如竹叶;眉毛犹如书家的精致笔触;脸颊上有一抹淡淡的红晕,一如牡丹花瓣。我的父母总称我人如其名,因我的名儿就叫牡丹。我这妙龄少女,也正尽力让自己的外貌与名字相符。我的唇丰润柔嫩,蛮腰纤细,胸已发育完全,期待着夫婿的轻抚。我并不矫情:我只是个花季少女,我知道自己长得美,但也深知花红易衰、年华如逝水的道理。
父母视我如掌上明珠,让我接受精良的教育。我生活在锦衣玉食中,侍弄花草,对镜梳妆,在家宴上浅吟低唱。我是如此被宠爱,以至于连我的贴身丫环都一律裹小脚。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大家七夕举办的宴会纯是为我庆生,从来没人指正过我的误解,皆因家中集三千宠爱于我一身。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真是何等惬意!这将是我出嫁前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我该好好享受每一刻。
离开闺房,我走进祠堂,向祖母的牌位上香。因早上在打扮上花时太多,我匆匆祭拜了事,急急赶往饭厅。我不想早膳迟到,但小脚莲步让我走不快,幸好我瞥见父母尚在角亭中向园内闲眺,我放慢了步子,娘那么悠闲,我急啥呢?
“大家闺秀不该抛头露面。”我听见娘这样说,“我甚至担心几个表姐妹,你知道,我从来不赞成女人家外出。这次为了这出戏竞还让外人进到内院……”她声音渐悄。我本该匆匆赶往餐厅,但事关今晚之戏,我不禁停步,闪身躲入一株紫藤后面。
“不会有抛头露面的事发生,”爹说,“女人不会坐到男人席间去,你们全藏在屏风后面。”
“可是外人进来,他们可能看见我们露在屏风下的鞋袜,闻出我们衣上和发鬓问的香味。还有,你什么戏不好选,偏偏挑了个未出嫁的闺女不宜听的情戏!” 我娘是个很传统的女性,凡事都循规蹈矩。满清入关后,社会动荡,明朝流传下来的许多规矩都遭破坏,不少名门淑媛离开绣楼,搭乘画舫,快意游湖,写下见闻,还将文稿付梓。我娘不甚赞同她们的行为。她忠于已覆亡的明室,极为固执。当长江下游众妇女对“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四德作重新诠解时,娘亲对我耳提面命,要我牢记四德原旨本意。“永远缄默。”她总如是说,“如果非说不可,切记等到适当时机才启口,切勿冲撞任何人。”
我娘很注重这些,她是个受情支配的人,敏感、冲动、有爱心,这一切合成充沛之力,完全由衷地发自内心;相对地,爹则是个被“理”支配的人,他能控制情绪,凡事以理性思考,因此他对娘如此忧虑陌生人的到来,有点嗤之以鼻。
“我诗社的那些朋友来访,也没见你这么哕嗦。”
“他们来时,我女儿、侄女又不在后花园里!根本不会有何违礼之事。还有,你干吗邀请另外那几家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邀请他们。”爹失去了耐性,扯高嗓音吼了起来。“谈大人现在对我很重要。够了,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我可以想象,因爹那声厉斥,娘一定脸色发白,她立即沉默了。
我娘掌理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务。在她的裙褶里挂了好几把鱼形锁钥。举凡小妾犯了家规须关禁闭,或是染坊送来府上用的丝绸,需要另辟储藏室,又或是临时需要一房暂存食品,娘就会找间空房,将门关锁起来。另外,要是有仆人缺钱用,拿他们的东西质押贷款,娘也会另辟专房置放。娘的戒律严明,被罚的人都心悦诚服。可是娘有个毛病,只要心里一不痛快,她的指头就会习惯性地抚摸那几个锁头,就像刚才那会儿。
“他们看不到我们的女儿,也看不到我们那几个侄女。”父亲消了消怒气,转为一贯的安抚语气,“一切都会按照礼数来。再说,这件事很重要,我会着意处置。我们这次大开欢迎之门,说不定别人的门也会跟着打开。” “你一定得为我们这个家打算。”娘默许道。 听到这里,我便匆匆走离亭台。他们这段谈话,我不甚理解,不过也无所谓。我只想确定今晚的戏会照演,而我跟几个堂妹会是杭城首次看到这出戏的姑娘家。当然,我们不会跟那些男人坐在一起。就跟爹说的一样,我们会坐在外人看不见的屏风后。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