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安门大楼是个大屋顶的筒子楼。这里住的孩子只要年龄相仿,基本上都是同学。学校就是楼后胡同里的黄化门小学。这些胡同里的老住户大部分都是旗人,祖上都吃过“铁杆庄稼”,就是不当差不干活也拿钱的主儿,人称八旗子弟。
这些人家普遍规矩大,讲究多,而且还有许多能迷死小孩子的玩意儿。我的花鸟鱼虫启蒙全是在这里拜的师傅,雪坎这辈子养花、喝茶的毛病也是打小在这里沾的腥。
记得那时下课铃一响,我和雪坎就开始疯抢作业,争取十分钟搞定,然后跟酸梨、马四去他们院弹球,拍三角,可奇怪的是这二位游仙从来不做作业。我说:“你们就按我的作业本划拉几笔抄上不就完了,何必明天老师检查作业,又不踏实。”
“我没不踏实,抄作业我才不踏实呢,万一再抄错了,你说冤不冤?”酸梨摇头晃脑地说。
“你他妈就不怕老师找家长?”
“不怕,你问四儿啊!我从来不怕这个。”
“真的,我也不怕。我妈都听我的。”马四在一边证明。
“那为什么呀?”雪坎也不信。
“不为什么,我俩都是亲妈,而且都是护犊子的老娘在家打旗……”
“我靠,谁也不是后娘养的。”雪坎不服气。
“行了,行了,这咱还真别不服气。咱的娘,别人找上门,准是先骂儿子,后赔不是,凡事都是自己孩子的错。”
“还玩不玩了?要不玩我们俩先走了啊!”酸梨背起书包拉着马四要走。
“别他妈拿糖了,我今儿就上你们家玩去,我还要给你妈告状哪!”我和雪坎跟这俩小兔崽子一溜烟跑出校门,直奔腊库胡同。十分钟的路,因为腿急,五分钟就跑到了。还有比我们更急的,王南和易明已开始在门洞里扇洋画了。见我们来,他们收起烟盒,准备继续昨天的弹球大战。
我们俩人一组,玩出锅比赛,赢了的下去,输了的留战,给个捞的机会。玩了四轮,门口进来了一个身材微胖、皮肤白皙的中年妇女,手上网兜里拎着西红柿、黄瓜之类的蔬菜,不用说,我就知道酸梨这皮肤漂白、大腮帮子随谁了。
“行了,散了吧,该回家吃饭了。别忘了洗手啊!”梨妈一下命令,王南、马四、易明撒丫子就溜了。我和雪坎像二傻一样站在当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二林子,这俩小孩是谁呀?”他妈是不会叫他酸梨的,而我们现如今都想不起他还有个孙林的大号。
“这是陈星和雪坎,也是我们同学,都住地安门大楼。” “新来的?也都听二林子念叨过,洗洗手,进屋待会儿吧。”
我和雪坎洗了手,屁颠屁颠地进了屋,为了表示礼貌,我和雪坎老老实实地站在门边,我说:“阿姨,我们俩……”
没想到这半句话忽然让梨妈翻脸了:“谁是你们阿姨呀?你们俩怎么着嘛,我知道你们大楼里管保姆都叫阿姨,我又不是你们老妈子……”
雪坎被训蒙了,也横着出来一句:“那跟您叫什么呀?总不能管您叫祖宗吧?”
梨妈脸上露出了一丝狡谲的笑容,说:“这孩子,不吃卦,还当真了。阿姨逗你玩哪,别往心里去。”
“我们不想跟您叫阿姨,我们想和二林子一样管您叫妈……”我说。
“哟,这孩子没发烧吧?”说着她伸手摸了摸我额头。
“我没烧糊涂,我是真心说的梦里话,我和雪坎都想认您当亲妈,您收不收吧?”
“嘿!这孩子半真半假还真把我闹迷糊了。你爸是曲艺团的吧?”
“不是。”
“可我是啊!戏词里没这出啊!进门就认妈,连点拐弯话都没有,难道你们俩是我上辈子走丢了的黑白小兔儿,如今回窝来了?”
我们都没憋住笑,气氛一下亲近许多。雪坎捅了酸梨一下:“你妈可真逗。”
“我妈是曲艺团唱大鼓的,左邻右舍都知道当年我妈是国宝。”
“国宝?”
“那都是早年间的事了。不提它了。”梨妈笑起来可真好看。
“不行,不行,后进门的孩子也得知道干妈的身世。”
“这小秃子还挺霸道,好,告诉你,我叫彩云仙,四岁时师傅就托着我登台演戏,九岁时红遍大江南北,在上海大舞台演出时场场爆棚、炸窝,观众都冲到台口伸着手嗷嗷叫,返场十七次都不让下去,要不是台上悬着‘许看,许听,不许摸’,还有我师傅带着一帮武行守着台口,观众都敢上台……”
“干妈,您可真了不起。”
“人这一生都有闪亮的时候,那时候北平城里不知道毛主席的多,不知道我彩云仙的少——我说的可是新中国成立前,不信回家问问你爸你妈去。”(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