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城隍
这篇小说,篇幅较短,情节亦不复杂,写的是淄川秀才宋焘被鬼卒邀至阴曹地府参加考试,并被委任为城隍神的故事。城隍神,是传说中专司地方祸福的基层神祗,由古代腊月所祭八神之一的“水庸”演化而来。据史书记载,北齐时便有祭城隍之事,以后历代王朝皆将祭城隍列入祀典。城隍神如何确定、委任,传说中没有固定的说法,而在本篇中则是通过考试。本篇所写的考城隍,本是发生在冥间,但作者并不急于点出,而是循着主人公宋公的经历、感觉,从容不迫地开展故事,使小说的情节若真若幻,扑朔迷离,最后才让读者同宋公一起认清事实的真相。开头说:宋公病卧,吏人持牒邀请赴试,这极似发生在现实中的事情。但宋公说:“文宗未临,何遽得考?”二者的尖锐矛盾,又使小说疑云顿生。赴试途中,“路甚生疏”,亦让人感到迷惑不解。进入府廨,宋公看到官员中竞有早已为神的关羽,至此,作者虽没点出宋公已经入冥,但情节中的疑云迷雾更加浓重了。考完之后,宋公被委任为河南城隍,这时,“公方悟”,读者眼前的疑云也顿然消尽,前边貌似现实的情节立即闪射出极其虚幻的色彩。这种叙事方法,不仅契合宋公“病卧”中昏眊不知所之的实际情况,给人一种特殊的真实感,同时也使本篇并不曲折复杂的故事依然有波澜、有悬念,引人入胜。
唐代以来的封建王朝,以科举考试作为选拔官吏的主要途径。本篇所写的考城隍,便是在此种现实材料的基础上幻设而成。但比起现实中的科举考试,本篇中的考城隍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考生(宋公)持论卓异,二是试官(诸神)衡文公允。宋公的文章体现出来的是儒家扬善惩恶、慎于用刑的传统思想,但又别出机杼,翻出新意,指出“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就显示出见解的独特。诸神并不因宋公持论新异便认为是离经叛道,而是“传赞不已”,这又表现了试官们识鉴英明。这样的考生,这样的试官,使考试进展顺利,一个理想的城隍立即被选拔出来了。在残存的《聊斋》手稿本中,本篇列于第一卷之首,大约写于作者开始创作《聊斋》的青年时期(据张笃庆《和留仙韵》诗,蒲松龄二十五岁以前就已开始了《聊斋》的创作)。蒲松龄十九岁时,应童子试,连取淄川县、济南府、山东学道三个第一,主持山东学道考试的文坛巨擘施愚山称其文章“观书如月,运笔如风”(王敬铸《聊斋制艺》,转引自路大荒《蒲柳泉先生年谱》)。青年时期的蒲松龄,科场得意,文名籍籍,他所遇到的是求才若渴、慧眼独具的考官;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朱紫可求、青云有路的美妙前程。这篇小说,除了记录“考城隍”这一奇异的故事之外,还曲折地表现了作者青年时期对科举考试的天真幻想,对通过考试选拔出清正廉明的地方官的渴盼,也表现了作者此时在科举的道路上风发蹈厉、信心十足的精神风貌。 本篇所写的考城隍的故事以及主持考试的诸位神祗,在现实中都是不存在的。借现实中根本没有的故事和形象,抒发、寄托作者的思想感情,这种方法叫做“假象见义”。“假象见义”的方法,最早见于《周易》。孔颖达《周易正义》解释《周易》中的象辞时说:“此等象辞,或有实象,或有假象。实象者,若‘地上有水’,比也,‘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虚,故言实也。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如此之类,实无此象,假而为义,故谓之假也。”也就是说,现实中并没有“天在山中”“风自火出”这类形象,《周易》将它们虚构出来只是借以表现抽象的哲学玄理,所以称之为“假(借)象”。文学创作也可以采用假象见义的方法,《楚辞》中的许多作品就是运用这种方法的典范。《聊斋》中写了大量的花妖狐魅、天神地祗,但作者并不是宣扬宗教迷信,而是借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理想愿望,这部小说采用的也是假象见义的方法。采用这种方法,因为形象与思想的联系是间接的,因而常使作品含蓄蕴藉,具有隐喻性、象征性特征。这篇小说,借宋公在阴曹地府考城隍的虚幻故事,曲折地表现了作者青年时期的思想感情、理想愿望,同样具有深藏不露、含蓄蕴藉的特点。
《聊斋》虽然采用的是假象见义的方法,它所写的故事和人物虽然大部分都是虚幻的,但作者又极力示人以真,追求作品的艺术真实感。为了达到真和幻的有机统一,作者不仅让虚幻的故事情节、艺术形象蕴含着现实的矛盾冲突、思想感情,而且还采用了一些十分巧妙的艺术方法,其中最主要的一点,便是“假实证幻”,即用故事情节中具有真实可信性的部分,去证实故事整体的真实性。本篇也采用了这一艺术方法。宋公死去之后,在冥间同长山张某一起参加了选拔城隍的考试,被委任为河南城隍后,诸神又在宋公泣求下,稽查宋母的阳算,决定给假九年,这一故事的整体无疑是虚幻的,是不能令人置信的。但宋公还阳后,“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有了此等现实情事,前边虚幻性的故事也就让人不能不信以为真了。
蒲松龄十九岁时考中了秀才,但后来多次参加考取举人的乡试都是“铩羽而归”。无情的现实使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科场的黑暗和科举制度的弊端,因而他以后写到科举考试(如《司文郎》《于去恶》《贾奉雉》等篇所写的),便不像本篇所写的考城隍那样公允美妙了。比起作者后来创作的涉及科举考试的作品,本篇的思想深度显然是稍逊一筹的。在艺术上,本篇情节简单,人物缺乏鲜明丰满的个性特点,在《聊斋》中亦不是上乘之作。但本篇在很多地方都体现了《聊斋》的基本特点,这表明青年时期的蒲松龄就有了很高的艺术修养,确立了自己的独特风格。现在,就让我们从本篇开始,进入《聊斋》这座瑰丽的艺术迷宫,挹芳览萃、寻幽探胜,领略那些数不胜数的优秀之作中的艺术风光吧。
(张稔穰杨广敏)P3-5
倒数上去三个半世纪,文学史上一代巨匠蒲松龄诞生。四十年后,他所创作的“写鬼写妖”的《聊斋志异》(或简称《聊斋》)初具规模,并开始流行。从那时起,迄今三百一十个年头,这部五十万言的文言短篇小说集代代相传,风行天下,经久不衰,不仅成为我国小说名著,并被译为十几种语言文字,成为世界文学的艺术瑰宝。
明清两代,是我国古典小说发展的鼎盛时期,产生八部世界一流的大作品,其中七部都是白话小说,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三言》《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唯有《聊斋志异》用文言写就,这不能不为它的传播造成障碍。然而,在浩如烟海的小说之林中,《聊斋》是个独特的存在,不仅是中国文言小说的扛鼎之作,也是古代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峰,是神话幻想与现实理想的艺术奇迹。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文化水平的提高,越来越多的人希望了解、鉴赏这部奇书,对它的研究、评论也日趋繁荣和深入。著名作家和文学史家吴组缃先生多次说过:对《聊斋志异》,只作综合的研究、评述还嫌不够,还要一篇一篇地评。我们编写这部《聊斋志异评赏大成》,就是试着做这件事,并用以纪念蒲松龄诞生三百五十周年。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居士,山东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区)蒲家庄人。他生于崇祯十三年。四年后明即灭亡,清兵入关,建立新的王朝。这位小说家的成长、活动是在清前期的七十年间。他出身于“书香继世”的家庭,自幼接受传统的儒学教育,一心读书应考,走仕进之路。但才华横溢的蒲松龄对科第举业要求的八股文不很适应,十九岁时受到当时任山东学政的诗人施愚山的赏识,“以县府道三第一”考取秀才,以后就屡试屡败,难以进身。他的父亲蒲槃弃儒经商二十年之久,创起一个殷实的家业,后来“周贫建寺”,坐吃山空,又败落了。到蒲松龄二十几岁,兄弟分居,已相当贫困。为了维持家庭生计,不久他就不得不到缙绅家设帐授徒。三十一岁那年,应同乡进士孙蕙之请,南下宝应、高邮,为这位知县做了一年幕宾,回乡后继续教书和应考的生涯。他前后坐馆四十几年,而以在西铺毕家时间最长,达三十年之久。他应考大约到六十岁左右,始终未能中举,直到七十二岁闲居在家,才被援例拔为岁贡生,四年后就去世了。
蒲松龄一生怀才不遇,有志难酬,这对他的打击极大,对其思想与创作具有非常深刻的影响,甚至有某种决定的意义。对当时的读书人来说,唯一的道路就是博取功名,出仕做官。蒲松龄积极人世,热心进取,自然是为了个人前途,荣华富贵;同时也是想做一番事业,济世利民。一次次失败使他满怀抑郁不平,慨叹“仕途黑暗,公道不彰”,甚至“气愤填膺,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与韩刺史樾依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力“搜抉奇怪”,寄情狐鬼,写出他的“孤愤之书”。《聊斋自志》中所谓“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充分表达了作家的这种创作心境。不过,《聊斋》抒写的“孤愤”绝不只是个人遭际引发的愤激之情,而有广泛、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性。对蒲松龄来说,伴随科场失意而来的是穷困潦倒,是大半生寒热仰人的坐馆生涯。其三十岁到四十多岁的十几年问尤其艰难,以至到了“午时无米煮麦粥”(《日中饭》)、“大者争食小叫饥”(《寄弟》)的地步。这使他身处下层,接近民众,了解、同情民间疾苦,对官场的腐败、现实的黑暗、豪绅的横行不法、社会的恶劣世风,具有比较清醒的认识,表现出强烈的正义感和斗争性。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感于民情,则怆恻欲泣,利与害非所计也”(《与韩刺史樾依书》)。这是他的又一种“孤愤”,是愤世嫉俗、伤时忧民的愤激之情。如此看来,《聊斋》寄托的“孤愤”绝不是达官贵人、富绅巨贾所具备的,而是既富正义感又落拓不得志的穷秀才所独有的,是蒲松龄的身世、阅历和所受教育的自然产物,《聊斋志异》则是这位困顿终生的作家生活、思想的艺术结晶。
南游做幕是蒲松龄唯一的一次远行,时间虽只一年,却是他一生经历的分水岭,是他久困名场之后,对仕进之路失去信心、感到失望的结果和表现。他决心走出应考的书斋,走向社会与人生,并开始广泛搜集题材,自觉从事《聊斋》的写作。蒲松龄开始记录怪异传说的时间大概还要早些,但那多半出于兴趣和爱好;把《聊斋》作为寄情抒怀的“孤愤之书”来大力创作,匠意经营,则始于离乡南游前后。他在一首南游诗中这样写道:“漫向风尘试壮游,天涯浪迹一孤舟。新闻尽入鬼狐史,斗酒难消磊块愁。”(《十九日得家书感赋,即呈孙树百、刘孔集》)这不仅表达了当时的心境,也是他把写作鬼狐故事作为消解、宣泄胸中磊块的有力证明。
当然,《聊斋志异》并非篇篇都有寄托。“雅爱搜神”“喜人谈鬼”的蒲松龄通过多种途径搜采民间怪异传说,“闻则命笔,遂以成编”,长年累月,乐此不疲。虽然有时也感到与科举考试相矛盾,写出过“鬼狐事业属他辈,屈宋文章自我曹”的诗句(《同安丘李文贻游大明湖》),却始终没有认真实行,直到老年还在搜奇抉怪,为《聊斋》谱写新篇。此乃这位小说家天性使然,也是成就这部奇书的重要因素。如此产生的《聊斋志异》,不同篇章的创作情况有很大区别,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其一,忠实记录传说,只作文字加工。这一类篇数不少,但篇幅很短,因而不是主要部分。其二,有民间传说做基础,经过蒲松龄大力改造和生发,把神怪传说现实化、理想化,造成各种有分量的小说佳作。其三,根据现实题材进行创作,其中神异幻想部分也是蒲松龄的艺术造作,是现实、理想的神话化。后面两类作品,篇幅大多较长,价值、成就也多高于第一类作品,是构成这部奇书的主体,也是精华的丰要所在。
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是用语言摹写言语,本来最为便利。但文言小说无此便利。相反,由于文言与口语严重分离,便成为摹写对话的极大障碍,致使各种古文以及历代文言小说大都不以对话见长。许多文言对话缺乏个性,“文而失实”,甚而至于“皆如板印”,被章学诚列为“古文十弊”之一。《聊斋》不然,那些曲尽世情的场景、意象主要是由人物对话构成的。对话不仅在许多佳作中占很大比重,而且往往是作品的精彩所在。《狐梦》中姊妹戏语,《阎王》中叔嫂斗口,《翩翩》中两女闲话,《青蛙神》中夫妻怄气,《司文郎》中书生争锋,《邵女》中媒婆进言,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无不惟妙惟肖、声态并作。人物有鲜明个性,活灵活现;景象有浓厚情趣,如在目前。不要说文言小说千古独步、无与伦比,即在白话短篇小说中也不多见,是这部小说名著的重要精华。
《聊斋》的对话艺术如此之高,自然与它融人口语密切相关,但还远不是日常口语。在文言中融入白话是很有限的。对话完全口语化,就会与叙述语言失去和谐与统一。《聊斋》的人物语言仍以文言为基调,让不同身份的人使用深浅程度不同的口头文言或半文言。它不追求与生活语言完全一致,不追求对话的高度形似,而是在融人白话口语的同时,大力发挥文言的长处,努力写出高度传神的人物语言,在失去某些形似的同时,获得更高的神似效果,像笔墨超绝的写意画。这是《聊斋》人物语言的最大特色,也是它难以译成白话而不失色的根本原因。作者以高度熟练的技巧把文言与白话以不同的比例融合在一起,制成不同人物的语言,恰到好处,浓淡相宜,天然浑成,不见凿痕,简直达到出神入化的艺术境地。
《聊斋》还有一定数量的议论文字,这就是部分篇末的“异史氏日”。全书计有“异史氏日”一百九十四则,虽不全是议论,还是以议论为主调。与一般小说的议论文字易遭读者冷遇不同,《聊斋》的读者大都喜欢“异史氏日”。它们像长长短短的杂文,有的激昂慷慨,令人鼓舞,有的冷嘲热讽,妙语解颐;时而借题发挥,给人启迪;时而警句突出,促人猛醒。“异史氏日”取法《史记》的“太史公日”,而与后者有明显的差异。“太史公日”是史家之笔,用以评定人物短长,平稳、庄重、整齐、均衡;“异史氏日”是小说家言,可以论理,可以抒情,长短不拘,轻重不计,或尖锐、热烈,或明快、潇洒,杂以幽默、艺术夸张,与史笔风格迥然不同,加上作者多才多能,功力深厚,涉笔成趣,嬉笑为文,使议论富于文学意味和艺术魅力。读《聊斋》不可不读“异史氏日”。
1990年7月于北京大学燕东园
《聊斋志异名篇评赏》原主编马振方先生从中选出75篇,辑成此选粹本,以飨读者。原书包括《聊斋志异》各篇的原文、评赏、白话译文三部分,《聊斋志异名篇评赏》为节省篇幅,略去译文,并对原书所选各篇个别编印之误有所修订。又新增插图,皆选自《详注聊斋志异图咏》,乃晚清铁城广百宋斋主人延请当时名手据青柯亭刻本《聊斋志异》各篇所绘,今附于选粹本中,便于读者图文并赏。
马振方主编的《聊斋志异名篇评赏》原文的校勘,底本采用尚存半部的蒲松龄手稿影印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刊印)和《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影印版),较多参考了其时新出的清雍正年间抄本《异史》(中国书店1989年影印版)。《地震》《阿宝》《梦狼》等篇正文之后又有附则,皆缩排以示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