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带睥睨的目光沿沟帮子缓缓伸展,首先扫见沟帮子老大。这会,老大圪蹴在自家庄咀咀上,同样咂着一根香烟,一副坐看云落云起的样子。实际呢,他时时垂下眼帘,俯瞰着沟帮子所有的人和事。
门前塄坎下,有一条下沟去的坡路。路上走过的人仰面问道,八叔,天要发白雨么?老板垂眼一瞥,是老四家十四娃,啐一口。娃看沟垴的云来者不善,抢时间下沟去多挑几趟清水,今天他是给老大家打工。十四娃问天会不会发白雨,不过是向头顶上蹲的这位叔表示表示亲近,就跟城里人见面说“早晨好”差不多。天下不下雨人管得着吗?八叔鼻腔里哼一哼。
而后,视线再次循沟帮子伸展出去,再次扫描到咂香烟的老大。这一辈人中间,有哥俩完全淘汰了旱烟锅子旱烟棒棒,就是这老八和那老大。兄弟俩的区别是,老八喜欢从鼻孔往出冒两股,老大则喜欢咽下肚里去,隔好久才由嘴巴吐一团。读过神魔小说的人戏称兄弟俩“哼哈二将”,你冒两股子,我就吐一团,隔几座庄头搞电子对抗。
老大家今天有喜事,酒醇肉香一阵一阵地随风飘过,贺喜行情的人进进出出。女人衣裳鲜艳,男人拎着干净的包包,男人女人嘴唇都油汪汪的。同时,门前围上几只陌生的狗,同时,树梢落下几只罕见的花鸨。葫芦河行政村老资格村官嘛,领导河西河东十多个自然村呢。在沟帮子同辈中,按年龄实际上他该排在第三,可是如今上一辈人大都下场了,已不构成层带的阵容,将蓄唇髭的这茬男人,公然摆起“老”来,以老大老二、老八老九相呼。他当过生产大队主任,当过行政村村支书,弟兄们都喜欢称其老大。
十四娃循九阶坡路爬上,歇下担,喘几口气,说,八叔哎,葫芦河该架一座桥啦!挑一副水桶爬坡,对小伙子也不算多大重负,他是借机歇歇担,吹捧一下这位发了财的叔,刚好坎下避开老大的视线。老八讥诮地一笑,不拿正眼瞧他。
确乎,葫芦河该造一座桥的!要是有一座桥,就大大方便了河西河东十多个自然村,与川道里逶迤而行的一条简易公路衔接,通向沟外面的广阔世界,其经济的文化的效益不言而喻。这一新潮观点,老八宣传四五年了,却一直不能赢得众弟兄的反响。八叔揶揄道,娃娃,你这话,是听县委书记讲的,还是听市委书记讲的?十四娃夸大声气说,咳咳——您老叔头一个讲的嘛,沟帮子谁人不晓!
老叔瞳仁倏忽一亮,里面有了色彩。
沟溪对面,行政村所属的桃杏园,绿荫丛中红裙子一闪,像三月里一枝探出墙头的杏花。循老叔的目光偷偷看过去,晓得那就是八叔的相好,不,城里现在时髦叫“情人”,八叔的情人。人家可不是什么小姐,原是分配到村小学教书,八叔在县城开了家建筑材料专营店,高薪聘她去做营业经理。十四娃嘴角咧到一边的耳根了,故作惊愕说,噢噢!八叔,白雨要发了!老叔失态地哦了一声,收回目光,随之隔坎抛下一支带咀的高级烟。十四娃两手盛住,搁鼻尖嗅一嗅,小心翼翼地卡在耳沟,颤悠着榆木水担走了。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