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与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因为握着这张染了蓝的纸而保持着一种平衡。
不动，也不静。
我觉得我四根指头保持着一种平衡，刚好引出了至少两种不平衡的可能。
例如，四根指头聚在一起，把纸挤成一团，或者，四根指头备走一方，把纸撕成两半。
我不动，也不静，大概三秒吧。也许，是三生。我想到了三生。
霍小玉向质问她的衙差说，我与李益的婚约写在三生石上。
我怀疑，假如有人问我妈关于她与我爸的婚约，她也会有霍小玉一样的答案。我爸在我两岁的时候离开了我们一家，去了加拿大，建立了另一个家。
但我从来没有从我妈口中听过这样的答案。虽然我相信她一定听过不少这样的问题。至少，我听过有人问我，你爸在哪里?
我只跟我妈看过《紫钗记》，看过《帝女花》，看过很多其他的。我妈年轻时爱看电影，后来，爱看粤剧。
石上好，纸上好，约定的，总有霸气，也容易叫人泄气。霸气，是因为难以忘记，叫人泄气，是因为难以实现。
我在我妈离世后，约定了要书写她。我没有忘记，也没有实现。再次拿起笔来，想不到，已经隔了差不多两年。
差不多两年后的四月，农历三月，是清明啊，正好让我跑到安放她灵位的地方，烧了三支香，鞠了三个躬。
三啊三啊，我妈在兄弟姊妹里排第三，很多人都叫她三姨。
三姨三姨。你在哪里?
我望着我妈的照片，默默地说：我要继续写你了。
安放我妈灵位的地方叫宾霞洞。入了大门不久，右转又是一门，门的两旁写着：
宾至谈玄妙
霞飞悟色空
从玄妙之门，我和我姊我姊夫走进了幽幽暗暗的老房子，三层高，正中是天井，假如不是前方大厅的佛像，必定以为这是寻常人家，怎会想到是尼姑庵?
周世显来到尼姑庵找长平公主了，公主不认他，说我餐餐都食银芽和白菜，怎能与宫花相比拼。
我们踏上楼梯，我摸着凉凉的扶手，想起小时候，我妈一年总会带我和我姊来宾霞洞至少一次，正月十五，我们跟在我妈身后，拿着三支香，在庵里穿来插去，说是为了转运。
小心跌倒啊，捉紧扶手啊。
后来，我没有跟她去转运了，但我妈依然每年都买一件新的白汗衫，带着去宾霞洞，然后给我：有神灵庇佑啊。
待我去了阿姆斯特丹，她照样一年一年一件一件寄过来。每年我收到的转过运的白汗衫都是大码的，但其实每年我都跟我妈说我穿中码就可以了。
也许，在我妈心中的我，要比真实的我高大吧。后来，我再没有叫她买中码了，反正她寄过来的汗衫，我都舍不得穿。
我和我姊我姊夫在宾霞洞二楼的偏厅坐下来。招呼我们的负责人姓容，容小姐身后不远处挂了一张张很大很旧的黑白照片，都是一个个相貌娟好的妇人，当中还有一张群体照，也全是女的。
我看不清照片下方的字。我怀疑她们就是创立宾霞洞的人。
长了一头直发的容小姐应该不是尼姑吧。我们没有问她，当时，我们只想好好地办妥我妈灵位的事，因此努力地听着她说的安排，还有费用。
忽然，来了一个老尼姑，窸窸窣窣地坐到容小姐旁边的藤椅里。尼姑脸上满是皱纹，张着没有牙齿的嘴，默默地把弄着一只小玩具，小玩具是有机关的，按下去就会发出一些很卡通很响亮的声音。
于是，容小姐有关我妈灵位的解说就夹杂着这些很卡通很响亮的声音。P13-17
爸，上次写信给你，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但，上次打电话给你，我记得很清楚，是三，不，四年前了。当时，妈过身，我们打电话给你，通知你，毕竟你是她的丈夫，然后你说，丧事办妥后，再打给你。我们答应了，但四年过去了，都没有打。很难。而你也没有打给我们。今天，因为种种原因，决定写给你，告诉你丧事办妥了。妈安葬在家附近的地方，很方便，因此我们也常去拜祭她。你呢?你好吗?
儿
耀辉上
2014．01．10Ps．假如周荣柏先生已经离世，请通知我，我是他儿子。
然后，我写下了我在阿姆斯特丹的地址，在信末，也在信封上。不久，信退回来，上面有人用英文写了：欠住宅单位号码。我发了电邮给当时替我找到地址的朋友，她说，的确如此，除非进入公寓大厦，否则，看不到谁住在哪个单位。她建议我再寄一次，给公寓的管理处，请他们替我找一下。我跟着做了，为了证明我的诚恳，还附上我的香港身份证复印件。
然后，某一天在看表演的时候，我感觉手机震荡．平常的我，应该不会让自己受打扰的，但，此刻，却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是我外甥女的Whatsapp：舅父，阿公打噤揾你，我话你会韫番但，但电话系XXXXXXXXX。①
那几天，实在赶忙，我在香港只逗留一个周末．不如回到阿姆斯特丹才打给他吧，我想。当然，我不能否认，也曾想过，难道你以为只要你一开口，我们就会马上听从吗？
终于，回到阿姆斯特丹，第二天，我打给他，然后说了我记忆之中和我爸最长的一段话。手机的记录告诉我：call started 15：54，call ended 16：21。
将近半小时的对话，他说了很多“无所谓啦”“只想平平稳稳”，还有，谈到钱。像四年前一样。他说。妈过身前他寄了三千加币过来给我们过年，我们从来没有告诉他收到没有。他也告诉我，自从后来直接从银行过钱之后不再寄汇票和信给我妈，就再没有接过我妈的信。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们?
我只容许自己说了这一句。
即使藏着半世纪的痛，我也无法在一个快九十岁的人面前动怒。
算了。
好奇怪的一个字“算”。究竟是要计算清楚，还是什么也不计不算，一笔勾销?都是，都难免。
也许，就是这样。
最后，我问他可不可以把他儿子的联系方法给我，万一……他说，下次儿子来探他的时候，跟他们说。他现在一个人住。不过，即使儿子同意，也要问问媳妇。我说，媳妇?他说，哎，女人很麻烦的。 麻烦?那，我们呢?我们呢?
电话之后，我把经过简单地告诉我姊，还叫她收到爸的信时，告诉我。姊在Whatsapp上写：看他有没有挂念我们。
然后，姊收到信了：
辉儿：今天从大厦管理处转来你的信，我很欢喜。多少年来，没有通讯。据大厦管理处的入说，大厦中有好几个姓周的人居住，故此化(花)了相当的时问才转到我。据我所知，你是在欧洲荷兰工作的，为什么到了香港，是有事到香港去，还是回到香港工作?我年纪老了，身体还算好，勿念!来信可照下列地址。
父 荣柏
2014年3月12日
我们终于得到他的地址了，不是邮箱号码，是他亲手写的。也许，我们还会多打几通电话。也许，他会给我他儿子的联系方法。
也许，我真的会参加他的丧礼。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五日
阿姆斯特丹
在我还没有发表任何作品之前，已经想过一定要写一篇小说。
小说的主题、主线甚至主角我都不清楚，只知道开始的一幕必定是一场葬礼，一个父亲的葬礼，儿子刚好撒下一杯土，而视点居然是从下而上，看到零零碎碎的土扑面而来，破裂了一片蓝天。
因此，我知道那是我对我父亲的愤怒。他在我两岁的时候抛下了我们，跑到我至今依然觉得遥不可及的地方。他和我们唯一的联系就是隔一段时间寄回来的家用，不够，不定，零碎得就像葬礼上的土。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已经不再愤怒。
在我刚满三十而又决定像他一样离开香港的一年，我以为我可以像另一个成年男人般与他对话。但他。已经变了老年人。他回信了，罕有地，说不想再想起以往的种种，只想安静地度过晚年，因此，不想见我。
我在不甘与不忍之间，始终没有轻举妄动。
直到今年二月，我打了电话给他，竟然是因为我妈的死亡。我把消息告诉他，他大概也很错愕吧，然后问我，刚寄回来给我们过年的家用收到了吗?半世纪的恩恩怨怨，一时之间，他如何承受而又做出恰当的反应呢?大概也不可能有任何恰当的反应。但我当时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的愤怒。带着年年月月的重量，聚到我身体之颠。我的指头抓紧，我的舌尖快要裂开。
我姊姊看到了，把电话接过去，然后叫爸爸不要担心，我们会打点丧事，待一切办妥再告诉他。姊姊诡异地安静，对我说，这大概就是男与女的分别吧，女的，总是心肠软。
我不肯定我妈是不是心肠软。我只知道她必须以一种硬的姿态才能够过日子。毕竟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可以选择的姿态其实真的不多。妈很少谈到她的选择。有一次，在她没有八十也有七十的时候，她说，当时没有改嫁，真笨。妈从来没有说过追求她的是怎样的男人，是一个还是两个还是几个。只是不断告诉我和我姊姊不想我们变了“油瓶仔”。有时候也想，假如我真的有个继父，我会不会因此少了一些对我生父的愤怒呢?唯一我比较肯定的，就是我必须记住我妈大半生没有白过，因此，我才可以不太责怪我爸。
于是，我决定书写，证实她的大半生没有白过。……
我常常觉得“乖”这个字很奇怪，像缺少了什么似的。对，是一双腿。可能是我先学会了“加减乘除”的“乘”。而假如我是乖仔，我妈是不是良母呢?然后，我发觉，跟“乖”一样，“良”对我来说也是不完整的字。我想到了“娘”。我不是不明白，女良成娘，但我更觉得是娘必须抛弃作为女人的一些珍贵的东西才成就了良。
所谓的美德难道都是残缺，都需要抛弃才能成就的?
我不写了，累了。
那一天，我为了思念，跑到一个我认为最值得我坐下来思念的地方，从傍晚一直坐到天黑，暮色居然爬到我眼里。我在纸上试图写下我所记得关于我妈的事。这页纸后来放在我新买的牛仔裤袋里。染了蓝。
纸上很多的笔记：银镯子，耳挖，萝卜糕，新师奶……我都没有写成文。先前撒下一抔土，后来一点一滴地执拾起来。这样的事谈不上完成不完成。
只能继续。
纸上若隐若现的蓝，就当是一个约定。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里有句话说得很好：试图说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种虚荣。于我，虚荣也许是我稍有把握的真实。
周耀辉
二○—O年六月四日至七日
赤柱／铜锣湾
《纸上染了蓝》是周耀辉的散文集。通过12篇回忆母亲的文字，作者在笔端和逝去的母亲对话。回忆并认识了“母亲”之外那个女人的一生，体会了她的生活和生命滋味。文字的力量，令他与母亲的关系复杂、深化了，能够重新感受彼此的关系。本书文字朴素、克制，情感真挚，让忙忙忙忽略家人、不懂亲近和表达的现代人，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和亲人的关系。
《纸上染了蓝》是香港词人周耀辉的作品。这是一本书写母亲的书，却不是一本“歌颂”母爱的书，而是关于复杂、美丽且深沉的关系和点滴回忆。是周耀辉对“母亲”身份之外这个平凡但不普通的女人的认识和理解。文字朴素、克制，情感真挚，让忙忙忙忽略家人、不懂亲近和表达的现代人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和亲人的关系。母亲的资料、爱好、习惯，每个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然而面对“她的少女时代是如何度过的？有过什么梦想？有着怎样的生活？”“你感受到的妈妈是怎样的人？”“她有过什么心事、遗憾、信念、向往？”这类问题，你回答得出多少，她的生活和故事，你记得多少，讲得出多少片段？你，了解自己的母亲吗？无论是写词，还是写书，周耀辉说：我们需要“坦诚面对世界和自己”。“坦诚地写作对我来说，是喜悦的来源，是觉得自己存在的方法。”他在《纸上染了蓝》中，坦诚地记录了自己所知道的、感受到的母亲。希望每个阅读本书的读者，也能够在感动之余。试着“重新认识”自己的母亲——摆脱照顾者的形象，尝试看看去除“母亲”身份的这个女人，用心去认识，并理解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