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是不是成日写文章,我说不是,他们都不相信。他们认为旧文人衣带渐宽形容枯槁,都是写文章导致的,今日教授也当如此。我往往写完一篇以后就会觉得厌倦,接下来就不会再写了。有时还会想,就是再写它一万篇又怎么啦,如此辛苦。于是有一段时日无所事事。我有半抽屉的硬笔,书写时看着笔管里的黑色汁液渐渐由长变短,最后归于无,就丢弃再取一把。一把复一把,消耗着时日。手写比不过打字的速度,就像老牛跑不过汽车。我无意于速度,但一篇下来,由零乱的草稿到抄正,还是让人感到了辛苦。自己又想效古人持守于手写,也就总是放不下。我觉得自己有些理想化,古人都死了那么久了,哪里懂得有个人还在沿用老旧方式,既用毛笔,也用硬笔,承传着这种慢生活的姿势,且有终身不废之意。充分地利用着手,以自己的手感,徐徐推进。不需掩饰的是有所厌倦时,就搁笔。后来又想写了,又再度提笔。在没有写的日子里,就和琐碎的事打交道,它们没有风雅颂那么优雅,却又不可缺少。我注意汉画像的生活场景时发现,除了经国之大义一类的题材,那些生活琐屑更为生动,庖厨烹饪,杀鸡剥狗,饮酒博弈,听歌观舞。再伟大的君王也是需要过日常生活的,在接受朝拜、下达诏令的背后,也许就是还原为一个酒徒、一个饕餮。琐屑往往冲淡了我写文的厌倦,又坐到书桌前了。每个教授都有自己研究的那一摊,就像在荒岛上,管理好自己。岛向来是很孤独的意象,就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即便真是在岛上,教授也不可能天天劳作,更多的时间可能躺下来晒晒太阳看看风景。那种天天都在创作、研究的人,我以为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人,是超人。我没有资格成为超人,有时涌来的琐事让人心烦,尽管快刀斩乱麻地理会了,还是无法安心地坐在书房里,它的确搅乱了人的快乐。不过美术学院有创作假,要创作重大题材是可以请创作假的,申请到一整块时间,一本正经地坐下来创作。可是我从未请过创作假,因为我创作的都是个人小题材,再说,我也觉得自己在创作假中一定是写不出东西来——它太郑重其事了,也太给人压迫了。相比之下,还是更乐意在琐屑的日子中动笔。写上一段,电话忽然来了,马上跑到楼下去取一个快件,上来接着写——我如今已经有了把思路迅速接上的能力,绝不会恼火地说,你看,把我的思路都弄断,今日写不成了。也不会正儿八经地对家人说,这半天都不要吵我了,我要创作了。有时写到酣处,太太在那边惊叫:这么大的蟑螂跑出来了。我也得扔下笔去追打,要不,蟑螂就窜到橱子里去了。我觉得达到了《暗算》中那个密码破译专家黄依依的境界,此刻正在谈笑风生,忽然进人缜密的推算里。让日常生活的琐屑包围我,我更随意和习惯了。
接下来就到了正月。在一个村落,这一天正好是一个神明巡村的日子。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老人会的指导下,抬着神沿着村子谨慎而郑重地行走。正午到了,宴席的桌子还未支起,主人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家一杯又一杯地喝茶,说不急,按村规,午宴得在一点钟方能启动。虽然人乡随俗,等待还是让人心急——往往在这样的心态下,时光过得尤其缓慢,墙上的钟摆渐渐有些停滞了。总是有一些习俗,来测量人们在常态生活中的速度观,看到被制约时的心理、生理的微妙之变。跑到厨房看看,老太太正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里塞着干枯的花生梗,炊烟弥漫了整个灶房。她说不用煤气也好,慢慢来,柴火煮过的食物会更加香美,有一种烟火气在里边。后来,人们还是提前五分钟举起了急不可耐的筷子——并不是源于饥饿,而是耐性到了最后还是不能持守村规。再接下来就是听听社戏。临时搭起的戏台,请来的山村戏团这些天都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开唱,急管繁弦里,那位生角正提一条马鞭英气勃勃,过千山万水,转眼已是几年过去;那位旦角则水袖飘甩,哀婉莺啼一曲九回肠,眉梢眼角都是风情。下面百来张竹椅稀稀落落地坐着的倾听者,已是心事平和,和着台上的节律,渐渐沉醉——会坐下来的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不会坐下来的,匆匆而过。村里不会因为看戏的人每年无多而放弃这笔钱的投放——每个人都会由年轻而老迈,节奏由迅疾而徐缓。那个时节到了,哀时伤逝,赴节应响,都会自然地坐下来,面对台上永远青春的容颜、永远悠扬婉转的唱腔。
最后,曲终人散。
台湾影片《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风行一时,片中女孩沈佳宜说:“人这一生,有很多事是徒劳无功的。”我惊异一个没有皱纹的女孩能说出如此沧桑的话语。不过事实的确如此啊。那些没有意义的、没有价值的琐屑在变动不居中贯穿了人的整个过程。所谓日常,正在于它们是无法剔除的。P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