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Z的故事
长沙 1913年春
结婚广告——三颗枪子
民国二年(1913年)，旧历年开年后，罗夫子让鹏伢子跑几家染坊，跟踪调查。罗夫子是长沙日报的资深编辑。年前，鹏伢子采访过染坊工友罢工，以为过年后老板会为工友涨工钱。这天看到，几家染坊门口冷清：晾布的竹架子在风中摇晃，碾布的元宝石斜倒一边。找到熟识的工友，问起。工友说涨工钱?老板是老鳖咬竹筷子——死不松口，串通一气要歇业半年。
问：作坊不开工，几百工人哪里讨生活?
答：懒得同老板“打鳖讲”，就搞起染业同仁工坊，工友自己揽事做，独立经营。
这位工友领他去同仁工坊，有些气象，也竖竹架子，架子上晾晒几丈长的布帛，如凤展翅、龙垂须。见到元宝石碾，工友踩石碾两只角，滚动碾子碾布，累得黑汗水流，还图嘴巴快活，唱“妹见哥子碾蓝布，哥思妹子的红衫裤”。
鹏伢子暗壹，跟踪调查结束，告诉夫子。夫子说：好事，好事。
回到报社，四处转。转到八门广告署，一问木板隔出的小房间，木板墙上密密麻麻的钉广告样张，整面墙都是，让人看出一派繁荣，一片兴隆，一场热闹。
湖南商药局：卖人参补脑汁、人参乌鸡白凤丸、培阳参桂鹿茸丸、腽肭脐补肾丸；
宏泽堂：卖虎鹿二鞭酒、正西党参膏、八卦丹、清快水；
养天和药局：卖生龙活虎丹、胃生机、头痛水、万金油；
天寿堂：卖姑嫂调经丸、健肾丸、北大当归精。
广告署主管兼画师老唐在画广告，画出个喜笑颜开的女子捧瓶药，广告词是“韩奇逢妇科药，是女界救星”。墙上的样张也是美女轮番上阵， “华中”鸭鹅绒被服厂广告——妙龄女郎躺在床上翘起光腿，手抚一被； “李记”产品广告——女郎枕着被子休憩，光两条膀子。“美丽长”丝袜广告更夸张，让女子的足尖凑向受众鼻尖。
鹏伢子问：怎么?尽画俏女人?
老唐说：女人好哄，女人的钱好赚。
鹏伢子说：钱从哪里来?
老唐说：当然是男人出。女人看上了好货，不依不饶缠男人，不给她出钱，会一嗲二怒三带汁。
带汁?
老唐说：眼角挤出汁，汁就是眼泪水。
有把斯斯文文绵绵软软的声音掺和进来：讲得好呢，小娘子的眼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男人要动心的。
听出是下江口音。进来的这个男人边说话，边打兰花手势。那男子单单瘦瘦，披呢绒大衣，长围巾如缆绳结胸前，嘴中、身上，喷出尼古丁热雾，呛人鼻孑L。他毕恭毕敬递烟，隔得近，看出他衣领上厚实的油垢。
老唐问：先生，有何贵干?
那男子倒空烟盒，扔地上，说：巧呢，正好三支香烟，一人一支。又说：我姓郑，来登结婚广告。我们夫妻虽不说男才女貌，也算是百年好合。
打量这“百年好合”，只有三十出头的光杆一条，不见女的，怎么合?
老唐说：按规矩，登结婚广告要由男并女一齐提出。女方呢?
男子眯起细眼，嘻嘻笑，笑声从染黄垢的牙缝中一滴一滴掉下来，突然他眼一亮，指向门外，说：两人一齐来的，娘子去了那个地方。
老唐问：哪个地方?
男子凑着老唐耳根轻语：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的。去了五谷轮回之所。
说罢，扯起老唐朝门外看。
两人果然见到梳圆盘髻的一女子的背影。
男子掏出皱皱巴巴一张纸，铺桌面，抹平，一字一顿地读：
才郎才女在京因道义感情，成婚姻之爱，已凭族友一再订盟。二月四号结婚于天津日本白屋旅馆，为国步艰难，故俭礼从事。今偕来湘省，拟重登花烛，以乐慈帏。
老唐看着书写的女方名字，说：会是她?前一阵这女人轰动长沙一城，你比她年轻七八岁，如何合?
郑男子说：就是她，我们结过婚的。
老唐说：生米既成熟饭，还登什么广告?
郑男子仍是笑嘻嘻，连连摆手，说：仁兄莫生误会，莫生误会。就是因为女子家人误会而生出变故。我同她儿女英雄，凡事皆出人一等，希望将结婚的消息告知各方同志。
他说罢，从口袋里又掏出包“哈德门”香烟，抽出三支，点烟。再让鹏伢子感受他衣领上油亮且沉重的“豆瓣酱”。他爽快地扳出几块银钱充广告费，说：实不相瞒，敝下干过国会议员，现在由国民政府委任，来湘省任盐务调查。嘿嘿，论起办报纸，鄙人也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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