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孔》与《圣乔治》一样,是像要向前走的模样。这是动作的暗示,多氏许多重要作品,都有这类情景。雕像上并没有随着肉体的动作而布置的衣褶,整个身躯只是包裹在沉重的布帛之下。左手插在衣带里,右臂垂着。我们可说多氏把一切艺术的辞藻都废弃了,他只要表现那副傻相,使作品的丑更形明显。翡冷翠艺术一向是研究造型美的,至此却被多氏放弃了。艺术家尽情地摹写自然,似乎他认为细致准确的素描,即是成全一件作品的“美”。然而他的个性,并不就在这狭隘的观念中找到满足。他另外在寻求“美”,这“美”,他在表白“内心”的线条中找到了。相传这像完成之后,多那太罗对着它喊道:“可是,你说,你说,开口好了!”这个传说不知真伪,但确有至理。《祖孔》是一个在思索、痛苦、感动的人。
他的面貌虽然丑,但毕竟是美的,——只是另外一种美罢了。他的美是线条所传达出来的精神生活之美。那张大口,旁边的皱痕,是宿愁旧恨的标记;身体似乎支持不了沉重的衣服:低侧的肩头,表示他的困顿。双目并非是闭了,而是给一层悲哀的薄雾蒙住了。
可是这悲哀,又是从哪里来的?是模特儿刻画在脸上的一生痛苦的标记,由多那太罗传模下来的呢,还是许多伟大的天才时常遗留在他们作品中间的“思想家的苦闷”?不用疑惑,当然是后者的表白。这是印在心魂上的人类的苦恼:莎士比亚、但丁、莫里哀、雨果,都曾唱过这种悲愁的诗句。在一切大诗人中,多那太罗是站在米开朗琪罗这一行列上的。
由此我们可以懂得多那太罗之被称为革命家的理由。他知道摆脱成法的束缚,摆脱古艺术的影响,到自然中去追索灵感。后来,他并且把艺术目标放到比艺术本身还要高远的地位,他要艺术成为人类内心生活的表白。多那太罗的伟大就在这点,而其普遍地受一般人爱戴,亦在这点。他不特要刺激你的视觉,且更要呼唤你的灵魂。
多那太罗作品中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施洗者圣约翰》。他一生好几个时代都采用这个题材,故他留下这个圣者的不少的造像。对于这一组塑像的研究,可以明了他自从《祖孔》一像肯定了他的个性以后,怎样地因了年龄的增长而一直往独特的个人的路上发展,甚至在暮年时变成不顾一切的偏执。
施洗者圣约翰是先知者撒迦利亚(Zachaire)的儿子、为基督行洗礼的人,故他可称为基督的先驱者。年轻的时候,他就隐居苦修,以兽皮蔽体,在野外以蜂蜜、野果充饥。
翡冷翠博物馆中的《施洗者圣约翰》的浮雕(一四三○),和一般意大利画家及雕刻家们所表现的圣者全然不同,它是代表童年时代的圣者,在儿童的脸上已有着宣传基督降世的使者的气概。惘然的眼色,微俯的头,是内省的表示;大张的口,是惊讶的情态;一切都指出这小儿的灵魂中,已预感到他将来的使命。
同时代,多那太罗又做了一个圣者的塑像,也放在翡冷翠美术馆。那是施洗者圣约翰由童年而进至少年,在荒漠中隐居的时代。他的肉体因为营养不足——上面说过,他是靠蜂蜜、野果度日的——已经瘦瘠得不成人形了,只有精神还存在。他披着兽皮,手中的十字杖也有拿不稳的样子,但他还是往前走,往哪个目的走呢?只有圣者的心里明白。
一四五七年,多那太罗七十一岁。他的权威与荣名都确定了。他重又回到这个圣者的题材上去(此像现存锡耶纳大寺)。施洗者圣约翰周游各地,宣传基督降世的福音。他老了,简直不像人了,只剩一副枯骨。腿上的肌肉消削殆尽,手腕似一副紧张的绳索,手指只有一掬快要变成化石的骨节。老人的头,在这样一个躯干上显得太大。然而他张着嘴,还在布道。
这座像,雕刻家是否只依了他的幻想塑造的?我们不禁要这样发问。因为人世之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木乃伊式的模特儿,除非是死在路旁的乞丐。而且,不少艺术家,往往在晚年时废弃模特儿不用。显然的,多那太罗此时对于趣味风韵这些规律,一概不讲究了。内心生活与强烈的性格的表白是他整个的理想。P12-13
年来国人治西洋美术者日众,故了解西洋美术之理论及历史者寥寥。好骛新奇之徒,惑于“现代”之为美名也,竞竞以“立体”“达达”“表现”诸派相标榜,沾沾以肖似某家某师自喜。肤浅庸俗之流,徒知悦目为美,工细为上,则又奉官学派为典型:坐井观天,莫此为甚!然而趋时守旧之途虽殊,其昧于历史因果,缺乏研究精神,拘囚于形式,兢兢于模仿则一也。慨自“五四”以降,为学之态度随世风而日趋浇薄:投机取巧,习为故常;奸黠之辈且有以学术为猎取功名利禄之具者;相形之下,则前之拘于形式,忠于模仿之学者犹不失为谨愿。呜呼!若是而欲望学术昌明,不将令人与河清无日之叹乎?
某也至愚,尝以为研究西洋美术,乃借触类旁通之功为创造中国新艺术之准备,而非即创造本身之谓也;而研究又非以五色纷披之彩笔曲肖马蒂斯、塞尚为能事也。夫一国艺术之产生,必时代、环境、传统演化,迫之产生,犹一国动植物之生长,必土质、气候、温度、雨量,使其生长。拉斐尔之生于文艺复兴期之意大利,莫里哀之生于十七世纪之法兰西,亦犹橙橘橄林之遍于南国,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也。陶潜不生于西域,但丁不生于中土,形格势禁,事理环境民族性之所不容也。此研究西洋艺术所不可不知者一。
至欲撷取外来艺术之精英而融为己有,则必经时势之推移,思想之酝酿,而在心理上又必经直觉、理解、憬悟、贯通诸程序,方能衷心有所真感。观夫马奈、凡·高之于日本版画,高庚之于黑人艺术,盖无不由斯途以臻于创造新艺之境。此研究西洋艺术所不可不知者二。
今也东西艺术,技术形式既不同,所启发之境界复大异,所表白之心灵情操,又有民族性之差别为其基础,可见所谓融合中西艺术之口号,未免言之过早,盖今之艺人,犹沦于中西文化冲突后之漩涡中不能自拔,调和云何哉?矧吾人之于西方艺术,迄今犹未臻理解透辟之域,遑言创造乎?
然而今日之言调和东西艺术者,提倡古典或现代化者,固比比皆是,是一知半解,不假深思之过耳。世唯有学殖湛深之士方能知学问之无穷而常惴惴默默,惧一言之失有损乎学术尊严,亦唯有此惴惴默默之辈,方能孜孜砣砣,树百年之基。某不敏,何敢以此自许?特念古人三年之病必求七年之艾之训,故愿执斩荆棘,辟草莽之役,为艺界同仁尽些微之力耳。是编之成,即本斯义。编分二十讲,所述皆名家杰构,凡绘画雕塑建筑装饰美术诸门,遍尝一脔。间亦论及作家之人品学问,欲以表显艺人之操守与修养也;亦有涉及时代与环境,明艺术发生之因果也;历史叙述,理论阐发,兼顾并重,示研究工作之重要也。愚固知画家不必为史家,犹史家之不必为画家;然史之名画家固无一非稔知艺术源流与技术精义者,此其作品之所以必不失其时代意识,所以在历史上必为承前启后之关键也。
是编参考书,有法国博尔德(Bordes)氏之美术史讲话及晚近诸家之美术史。序中所言,容有致艺坛诸君子于不快者,则唯有以爱真理甚于爱友一语自谢耳。
《傅雷谈艺录》饱含傅雷对艺术的高超见解与热情,表达对中国之新艺术的殷殷期盼。
全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全文收录《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围绕西方美术史本身的发展脉络和观念演进情况,从西欧美术史的转接点上,颉取其代表人物或者代表作品,细述了这样一种艺术的出现与发展,深度剖析其艺术独创性,并融入了对相关文学、音乐、哲学的感悟,深入浅出,引人人胜,第二部分为傅雷艺术杂谈精选,其论述东西融合,融会贯通,中庸有度,从西方的艺术中诠释对中国艺术的思考与建议。
谈美术,古今中外,却不离其宗,无论“古典”还是“现代”,追求美,而不是追求“美名”。研究中国艺术,知其土壤,借鉴外人经验,必经时势推移、理解贯通,谈音乐,知其精深,却不晦涩,明因果,重研究,讲人心修养,触类旁通,为中国之新艺术做准备,这正是《傅雷谈艺录》想要告诉广大读者的。
傅雷(1908-1966)以翻译家见知于世,译文信、达、雅三美兼擅,传誉译林,卓然一家。所译皆世界名著,抉择谨严,影响巨大。傅氏学养精深,于美术及音乐理论与欣赏,尤具专长,而常为其翻译盛名所掩。特别重要的,是他的立身处世,耿介正直,劲节清操,一丝不苟,兼备中国知识分子传统品德与现代精神,堪称典范。文革殉难,举世景仰。《傅雷谈艺录》饱含傅雷对艺术的高超见解与热情,表达对中国之新艺术的殷殷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