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被余光中评价是“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更被台湾地区评论界推为“当代十大散文家”,荣获中山文艺奖、国家文艺奖、吴三连文艺奖、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等多个华语文学大奖。
张晓风的散文已经达到了宁静致远、淡泊明净的境界,她散文里的敬畏与宁静,尊严与气度,正是来自长期的酿造,默默的积蓄。它并非纯然空灵,也不是冷漠无情,更不是畏葸忍辱,而是人世风浪中大彻大悟后留存的精神结晶。
《张晓风精选集(精)/世纪文学经典》收入张晓风被台湾科幻界誉为“当代华文世界较早的现代科幻小说”《潘渡娜》,张晓风的成名作《地毯的那一端》,代表作《我喜欢》《玉想》及《行道树》《敬畏生命》《有些人》等篇目选入语文教材。
“世纪文学经典”精装书系,华文20世纪名家荟萃,读者和专家共同评选,名作汇聚,学者作序,宜读宜品宜藏。
张晓风以散文闻名,但是她的笔触颇为广泛,散文、新诗、小说、戏剧、杂文均有涉猎,且均独有特色。《张晓风精选集(精)/世纪文学经典》选入了张晓风各个时期的散文代表作品及小说戏剧作品数篇,包括散文《种种可爱》《关于拥抱》《一个女人的爱情观》,戏剧《和氏璧》等篇。
有文章评论说:“张晓风的文章应该是冰清伶俐、空灵而温暖的,有浓的化不开的情,有厚的举不动的爱,有远的看不尽的生,也有近的摸不着的死。这是一个女子的世界。精细、秀气、典雅间杂着一股淡淡的对生命短暂的遗憾和看透尘世又不失去信心与热情的执着。”
我喜欢
我喜欢活着,生命是如此地充满了愉悦。
我喜欢冬天的阳光,在迷茫的晨雾中展开。我喜欢那份宁静淡远,我喜欢那没有喧哗的光和热,而当中午,满操场散坐着晒太阳的人,那种原始而纯朴的意象总深深地感动着我的心。
我喜欢在春风中踏过窄窄的山径,草莓像精致的红灯笼,一路殷勤地张结着。我喜欢抬头看树梢尖尖的小芽儿,极嫩的黄绿色中透着一派天真的粉红——它好像准备着要奉献什么,要展示什么。那柔弱而又生意盎然的风度,常在无言中教导我一些最美丽的真理。
我喜欢看一块平平整整、油油亮亮的秧田。那细小的禾苗密密地排在一起,好像一张多绒的毯子,是集许多翠禽的羽毛织成的,它总是激发我想在上面躺一躺的欲望。
我喜欢夏日的永昼,我喜欢在多风的黄昏独坐在傍山的阳台上。小山谷里的稻浪推涌,美好的稻香翻腾着。慢慢地,绚丽的云霞被浣净了,柔和的晚星遂一一就位。我喜欢观赏这样的布景,我喜欢坐在那舒服的包厢里。
我喜欢看满山芦苇,在秋风里凄然地白着。在山坡上,在水边上,美得那样凄凉。那次,刘告诉我他在梦里得了一句诗:“雾树芦花连江白。”意境是美极了,平仄却很拗口。想凑成一首绝句,却又不忍心改它。想联成古风,又苦再也吟不出相当的句子。至今那还只是一句诗,一种美而孤立的意境。
我也喜欢梦,喜欢梦里奇异的享受。我总是梦见自己能飞,能跃过山丘和小河。我总是梦见奇异的色彩和悦人的形象。我梦见棕色的骏马,发亮的鬣毛在风中飞扬。我梦见成群的野雁,在河滩的丛草中歇宿。我梦见荷花海,完全没有边际,远远在炫耀着模糊的香红——这些,都是我平日不曾见过的。最不能忘记那次梦见在一座紫色的山峦前看日出——它原来必定不是紫色的,只是翠岚映着初升的红日,遂在梦中幻出那样奇特的山景。
我当然同样在现实生活里喜欢山,我办公室的长窗便是面山而开的。每次当窗而坐,总沉得满几尽绿,一种说不出的柔如。较远的地方,教堂尖顶的白色十字架在透明的阳光里巍立着,把蓝天撑得高高的。
我还喜欢花,不管是哪一种。我喜欢清瘦的秋菊,浓郁的玫瑰,孤洁的百合,以及幽闲的素馨。我也喜欢开在深山里不知名的小野花。十字形的、斛形的、星形的、球形的。我十分相信上帝在造万花的时候,赋给它们同样的尊荣。
我喜欢另一种花儿,是绽开在人们笑颊上的。当寒冷早晨我在巷子里,对门那位清癯的太太笑着说:“早!”我就忽然觉得世界是这样的亲切,我缩在皮手套里的指头不再感觉发僵,空气里充满了和善。
当我到了车站开始等车的时候,我喜欢看见短发齐耳的中学生,那样精神奕奕的,像小雀儿一样快活的中学生。我喜欢她们美好宽阔而又明净的额头,以及活泼清澈的眼神。每次看着她们老让我想起自己,总觉得似乎我仍是她们中间的一个。仍然单纯地充满了幻想,仍然那样容易受感动。
当我坐下来,在办公室的写字台前,我喜欢有人为我送来当天的信件。我喜欢读朋友们的信,没有信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我喜欢读弟弟妹妹的信,那些幼稚纯朴的句子,总是使我在泪光中重新看见南方那座燃遍凤凰花的小城。最不能忘记那年夏天,德从最高的山上为我寄来一片蕨类植物的叶子。在那样酷暑的气候中,我忽然感到甜密而又沁人的清凉。(P3-P4)
多愿自已是千研万磨后的香醇,慎重地斟在一只洁白温暖的厚瓷杯里,带动一个个美丽的早晨。
——张晓风
自撰写《隔海说文》一书,追逐晓风创作前行足迹,凡三十载,吸引我的当然不仅是典故文辞,更多的是晓风字里行间显现出的经久不凋的艺术生命。
苏轼诗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此诗句为东坡晚年为自己的画像所题,豪放中略显苍凉,是真真切切的夫子自道,髯公晚年追忆平生,自觉其艺术辉煌生命夺目之处并非在京城在徐州、杭州为官时,却是在一贬再贬的流放地中进发、怒放。
晓风的境遇,与她最敬重的髯公大不相同,几乎可以说是个一路幸运的“十全”女子。作为女儿,她有慈爱高雅的双亲;作为妻子,她的先生为“十大杰出青年”,大学教授,二人自大学相恋,步上红毯后因着共同的信仰和艺术追求,几十年来比肩一起完成许多震撼海峡两岸暨香港的舞台剧;作为母亲,她育有一儿一女,儿为化学家,任职台湾“中央研究院”,女为大学教授,在台湾名校外文系任主任,皆事业有成;作为教师,晓风二十出头在大学专任,任教半世纪,桃李天下,有廖玉惠、张曼娟等高徒;作为作家,二十来岁成名获大奖,五十年来佳作迭出,掌声不断,散文之外,戏剧、小说、杂论皆有可观者。
中国古典文论论及艺术生命的生长,常见“文章憎命达”,“诗必穷后工”之语。古今中外,“文格渐卑庸福近”者确实不在少数。就散文创作而言,“欢愉之辞难工”。然而,顺遂如晓风,能够打破以上陈规,破茧而出,艺术生命如涌泉,不择地而出。我以为,得益于她的信仰,也根植于她追求实现信仰中的创痛。
她的信仰,最初是宗教信仰,自初中皈依了基督教,信仰让她对生命有了更开阔的了解,她学会了以天下人之痛为切身之痛;她学会了感恩,“我们是受人布施的托钵人,世界人类给我们太多”。她能克服小哀小怨,化解各种挫折。
作家,无不渴望“语不惊人死不休”;笔健如晓风者却并不以语惊四座的“惊人”为写作首要,总是追寻“被惊”。因为“惊人”如电光石火.不可强求;保持心灵的敏锐,接受“被惊”,却是作者可以而且必得的经验。“我喜欢生活中不断有新的惊讶和新的震撼”,她这样说。惊讶和震撼来自她周围的人。“我何曾幸与我敬重的师友同时,何幸能与天下人同时,我要试着把这些人记下来。千年万世之后,让别人来羡慕我,并且说‘我要是能生在那个时代多么好啊!”’。她笔下人物:有在忧患动荡中既善其身又济天下的读书人,如《不识》中的父亲、《半局》里的杜公、《再给我们讲个笑话》的世棠。也有在凡常生活中持守道义和尊严的平头百姓:灶下捧读《古文观止》的胖厨师、为自己成为画中人而欣喜的农夫……这是一些与作者偶然交会的小人物,或许连姓名也不曾留下,然而,在他送上的一碗辣酱里可以尝出敬业和尊客,在她的一次拥抱中有感恩和激情,几个未尝的包子、一句真情的好话,都会让晓风,也让我们或会心而笑,或心如捣臼,热泪进涌。
晓风也因信仰而对万物用情,她破除“物竞天择一-弱肉强食”.心仪“物我之间”,质疑“人为万物之灵”,肯定“人为万物的一员,,她的文字中屡屡强调的是,人无须逞能霸占万物,亦不必无能役于万物,人应该保持孩童般的纯真,阳光中与万物欢喜相遇,觉得草木虫鱼鸟兽花树全与自己有亲有故,故而力求与大自然中培养起一种。自自然然”的关系,把万物作为有资格、有权利与我们一起承受天恩地惠的伙伴,并在这些伙伴中一一勾勒出它们比之人类毫不逊色的生命光彩。早在三十年前,晓风就以岛内著名环保人士为人所知,她的生命投射进入世间万物,无论草木虫鱼,她时时能以一种新鲜的眼光去观察去开掘,拭去庸常的灰垢,让万物熠熠生光。
信仰开阔了她的视野她的胸襟,并未停滞、抑止或者僵硬她的生命。晓风清醒地认识到,知识可能使人愚蠢,财富或许让人贫乏。一切的攫取带来失落,所有的高升令人沉陷,“而且,每一项头衔都使我觉得自己的面目更为模糊起来”。
她的信仰,更是对中华民族特别是华夏文化的信仰,民族古调总在悠悠召唤,那是“一种几乎是命定的无可抗拒的召唤”。她说,“即使我化为泥壤,我不死的爱仍会怒生出一丝碧草,夺地而出,守望故园的四季”。
《再生缘》,这中国古代盲人音乐家留下的一部弹词,因文史大师陈寅恪的青睐使之重放光彩,为世人知晓。晓风也特别撰写《再生缘》一文,她说:“再生缘?陈先生自己岂不正是这悲伤岁月中的盲歌者,他岂不也正在唱一首凄凉的歌,他岂不也正期望着历经大劫仍将重新愈合的中国吗?”
晓风在这里形象地展示了如空气无处不在包围着我们的民族文化,它由民间草根盘踞的乡土中国直贯巍巍精英知识体系,无论是平头百姓抑或饱学之士,都不免受其濡染,虽有不同的领悟,但只要用用于支撑自己的人生,就能警顽立儒,困顿中不失安详,凡常里自有庄严。在家国多难的年代,中国人正是凭借着它凝聚起浩荡磅礴的英雄气。
《未绝》副标题是“一位作者的成长”,可以据此认为“未绝”题意为天无绝人之路,作者历经磨难,终成正果。然而,结合晓风笔下众多寄托遥深的人物画像,更可以认定,这不仅是个体的“未绝”,更是文化的“未绝”;不仅是个体的成长,更是全民族凭借文化之力重获新生的缩影。
在晓风平静清澈的眼眸中,总是隐藏着百年忧患海棠血痕,清澈的目光引领我们去上溯一条莽莽苍苍的美丽流域,走近一些美丽的侧影……
四 毕业于中文系,又教了三十多年的中国文学,学院的门墙却阻碍不住晓风活泼泼的思想,日E1洒落的粉笔灰并未使她的情感白垩化.她用美丽的蓝墨水冲洗故纸堆的陈腐,让因层层尘封喋喋老调而日渐苍白的典籍再度泛出血色鲜红的生命。作者将训诂、考证与慧心颖悟熔为一炉,以“华人诗性诠释学”在中国现代散文中独创一格。
“汉很近,唐很近,竹林七贤不过就在几尺以外的地方饮酒。”这便是她纵横经史出入古今的感知,是她在日渐零落凋萎之古典里流连掇拾的结晶。晓风如同融通古今的资深艺术鉴赏家,器物、景致、戏文、诗词,甚至一个汉字,几抹色彩,经过她的解读和擦拭,都焕发出神奇的光彩。
我们踏入了美丽的流域,熏风初暖,新秧翻绿,有精致的古典奇葩,有强健的民间草根,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一条河,承接了上游,交会了旁系,网络大地似错综叶脉。如果说,传统文化如奔泻而来的黄河之水,那也因了晓风搅入梦魂,如酒曲入瓮,才使这水系甘洌芳醇,成了文化传统。
古人有诗日“好怀百岁几时开”,多少沧桑感慨,而在晓风的古典解析中,我们发现好情怀是可以很奢侈地处处开放的。
《替古人担忧》《许士林的独白》等篇更多地展现晓风的菩萨心肠:博学孤傲的艺术家蔡邕在混乱的政局中求生不得,不但焕发饱满的盖世才华永遭淹埋,且在身后成了民间戏剧中的负心郎;与大秦帝国一同辉煌的权臣李斯父子,曾经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临刑前却黯然地羡慕一个普通农夫的生活;一代梨园名伶天涯沦落的悲怆、落第的才子张继、被剥夺了母爱的白素贞……一则则古老的故事让我们血脉偾张,扼腕振臂。
“怀不世之绝迹,目高于顶,不肯在凡夫俗子身上浪费一丝一毫美,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但肯起身为风雪中行来的人奉一杯热茶,看着对方由僵冷而舒活起来,岂不更为感人——只是,前者的境界是绝美的艺术,后者大约便是近乎宗教的悲悯淑世之情了。”
把古人的怅惘、无依、洒脱、质朴,激扬与沉潜,长歌与泪痕,狂啸和呓语,一一收拢于精美的文字和悲悯的情怀中,这难道不正是宗教与艺术的完美结合。
在民族文化的滚滚长河中,她不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浪,而是大化浪涛上的一片白。
五
晓风不但向万物向众生投射自己生命的光彩,她也致力于向内心发掘自己的多重生命纠结,许多篇章为生命直击,自剖自画。你可以看到,一个总是不服气的小学生,一个有些傻气的情人,一个谆谆善诱的教师;有时只是一个爱鸟人、一个赏花者,有时是一个多情多智的旅人、一个喜欢好茶好咖啡的饮者……
她是贵族也是草根,她是将门之后也是学府书生,她有南人之秀也有北地的道劲,她是虔诚的基督门徒也是资深的儒家弟子。
她自剖内在矛盾:看云的闲情与沸血的肝胆,湛然一笑的淡然和霍然而怒的盛气;求胜争赢又以挫败为乐,渴求更多的爱,也请求爱她少一点……
从纯净的少女情怀起步,步下红毯,穿越丑恶,见证伪善,最终成就了悲悯大爱。由一尘不染而历经炎凉沧桑直逼人世内核,仿佛自风平浪静卷入狂风巨浪,晓风依然,依然维系着那一腔豪气。
这是承传自民族文化的浩然之气,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得益于家学的承传,更得助于家道(国道)的曲折坎坷,凭着自身的敏感、机智和才情,多年浸馈汲取中西文化之精华,使晓风独凌绝峰之后,回顾大地人间。
一颗富足的心灵,一份洋溢的才情,氤氲的古典芬芳,凌厉的现代纵横,徐徐展开,借着散文这样一种最不事遮掩,最敢与人赤裸相见的文体展开,让你我入眼涌泪,触手成春。
六
生命是一场遇合,缘之所发,两个远离的生命乍然沟通,犹如宇宙混沌中灵光乍现,犹如印度谚语“两河交汇便成圣地”。
透过晓风文字,读者将与一个精彩生命遇合:在古典典籍诗词歌赋的诠释中你找到缔造她骨血的元素;在小镇闹市的喧哗纷杂中你找到她的悸动与关怀;在厉风尖啸的山谷,在白浪拍崖的绝壁,在落日凄绝的茫茫戈壁,在月的新圆花的绽放蝉的初吟中,你找到了她的狂喜与收敛。
或许,你是一个民歌手,你与此一生命遇合,有了更多的诗。或许,你是一个环保者,你的此次遇合更透彻地结识了更多的万物伙伴。或许,你只是一个青春勃发的少年,你的此次遇合,开创了你新的生命情境。
无论相距多么遥远,一切虔诚终将相遇。
2014年春与晓风同游江南,命笔于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