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租界》,是高仲泰近年来创作的上海题材系列小说中的一本。
《租界》第一版,是2010年11月出版的。这次作者对全书作了大幅度的修改,添加了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内容,对全书的文字、细节和人物描写,作了较大的修订。经过这些年的反思和对重要史料的进一步了解、探究,他对淞沪会战、四行仓库八百壮士的那段历史有了更深的理解。恰逢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这个大节点,他意识到,八年抗战是文学创作的一个富矿。租界抗日文化活动,四行仓库八百壮士这一题材,在《租界》之前之后,在内地、台湾、香港三地都未受到文学界足够的关注。触发高仲泰涉及这个题材的动因,是六年前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四行孤军陵墓的发现。抗战英烈的遗骸还流落海外,这使高仲泰很是不忍。他们不应被遗忘。这是他写《租界》的初衷。这次重写,是他的极为庄重的再创造。他希望通过思考和感触刷新旧作,从而对那段上海的历史进行深度的、精细化的再挖掘,对孤岛孤垒孤军进行重彩浓墨的刻画。小说不仅仅写了一个传奇,更是写了一种创痛,一种血气。用血泪体认历史,将读者带入那个铁血的年代,这是租界那个时期所承载的血脉贲张的独特而有深度的表达。
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酷烈爆发,战云密布,硝烟四起,血染上海。由英美法等国控制的租界宣称保持中立。租界成了孤岛。
中国军队顽强抵抗,粉碎了日军一个月攻占上海的图谋。抗日名将谢晋元率八百壮士,固守四行这一孤垒,喋血奋战,粉碎日军重兵进攻,为大部队转移赢得时间。在谢部奉命经租界撤离归队过程中,被受到日寇胁迫的租界当局缴械扣留,软禁在胶州路兵营,长达四年之久。孤军不孤,在租界中国民众帮助和支持下,谢部坚持抗争,英勇不屈,保持了中国军人的气节。日伪将孤军视作眼中钉,1941年,谢晋元被内奸杀害。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攫取租界,孤军大部分为日军所俘。其中五十七人被押至巴布亚新几内亚服劳役,受尽虐待、凌辱,多人惨死于枪杀、饥饿和疾病。
上海闺秀李香梅在四行仓库保卫战中,泅渡苏州河,为谢部送国旗,回归时受伤,为租界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业余摄影师马赫救起,两人互相爱慕,成为烽火恋人。租界畸型繁荣,吊诡复杂,各种政治力量明里暗中较量博弈。在共产党领导下,进步文化人士龚宇伟、李丹沪、骆清、胡彩华、张雨桐等冒着生命危险以电影、新闻、摄影、戏剧、文学等形式,抨击侵略,歌颂爱国,鼓动抗日。壮士悲歌,李丹沪、骆清被残忍暗杀,许多抗日志士壮烈牺牲。胡彩华设计杀死日本特务头目小川后,从国际饭店跃下,殉情殉国。这一切,是具有租界特质的抗战活动,其意义不亚于枪林弹雨下的铁血之战。
《租界》还以较大篇幅表现了李香梅和马赫,李丹沪和胡彩华,龚宇伟和张雨桐等革命者坎坷而美丽的爱情故事,同时揭露了意志薄弱的文化人徐佳林和日本女特务陷入畸恋的无耻。揭露了日本军国主义者在疯狂开动战争机器的同时,所宣扬的“大东亚共荣”、“解放西方殖民地”、“中日同文同宗”等侵略文化的荒谬性、欺骗性和反动性。
作者高仲泰将真实的历史和文学虚构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试图对中国战争文学创作作出新的探索。本书故事曲折、奇崛而合理,细节精巧而结实,有旧上海味道,有孤岛的种种元素,整部小说闪现深沉的质泽,描绘了二次大战时期上海租界的全景。
第一章 李香梅渡河献旗
这一天的黎明时分,谢晋元率领四百多名士兵奉命进驻苏州河边的四行仓库。
自1937年夏季起,发生在上海的淞沪会战,已延续了几个月。其酷烈程度,远远超过1932年那场19路军抵抗日军侵略的恶战。战区距离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并不远,不过十几里路之外,甚至只有咫尺之遥。上海《申报》用岳飞的词来形容:“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不错,上海郊外平坦而富饶的原野已寥无人烟。成熟的庄稼已到收获的节令,依然一片片长在田地里,或倒伏在地,无人收割。只有麻雀、青蛙和鸣蝉对战争一无所知。麻雀在白天会成群成群到稻田里抢食,夜晚青蛙和蝉成了主角,蛙声蝉鸣鼓噪一片。
中日军队是在上海租界的眼皮底下对阵交战,日本军机有时几乎是贴着租界和华界的边线呼啸而过,人们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机身上螺旋桨呼呼地旋转着,还有那个血红色的太阳标记。它们对中国军队的防守区狂轰滥炸,随着一串串炸弹在空中掷下,紧接着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一排排民居和厂房在炮火中轰然倒塌,化为瓦砾成堆的焦土。战争虽没有蔓延到由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控制的租界区域,但大上海的空气里充斥着硝烟和血腥的气味。一种刺鼻的令人窒息的气味,从夏天灼热的阳光到秋天银色闪耀的阳光里,不时飞舞着从天而降的黑乎乎的尘埃和气旋。黄浦江变得更加晦暗,弥漫着污水味和土腥气的晦暗。有时在烟气笼罩下,江鸥像褪了色的黑白照片里那样身影混沌。在没有夜战的黑夜,战区一片沉寂,无声无息,只有一根根探照灯的光柱在黯淡的苍穹划动着。
此刻,虽然即将天亮,蓝灰色的苏州河却还是静悄悄的,波澜不惊。细雨蒙蒙,没有月光,没有风,河道两侧泊满了各种各样杂乱的船只。暗淡的桅灯就像是点点萤火。偶尔有一艘早航的小火轮驶过,噗噗作响,烟囱冒着墨汁似的黑烟。上海滩高高低低的建筑群,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霭中。外滩那些坚硬石块砌成的欧式大楼在曙色中露出傲人身姿,有几扇窗户已亮起了灯,金色的,沉甸甸的。第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响起,照例这个时候,纺织厂、面粉厂会响起上海人称之为“波罗”的汽笛声,这是在召唤工人们起床上班。由于战争,租界之外的工厂不是被炸了,就是给军队做了阵地,因而那悠长、凄厉的汽笛声几乎成了绝唱。只有在租界内的工厂里,偶尔会响一下,可那声音战战兢兢的,像一个病人有气无力地喘着气。
在谢晋元进驻四行仓库之前,88师全师在昨天深夜悄然从闸北撤退了。没有人觉察到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连日本人都蒙在鼓里。战场局势的演变表明,战局开始变得对中方不利。日本军队攻陷了中国军队一个又一个阵地。但日本人不奢望顽强的孙元良部在闸北最后会不战而溃。侵华日酋松井石根已调集军队,准备在闸北大战一场,啃下88师这块硬骨头。
国民党88师中校团副谢晋元是昨晚接到进驻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死守闸北的命令的。师长孙元良告诉他:日军突破大场,中国守军全线崩溃,战况告急。在上海市区,中央作战军只剩下闸北这一块最后的阵地。
谢晋元听后一愣,稍稍迟疑了一下,庄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坚决服从命令,但心里却顿感焦灼而惶惑。四行仓库是88师的师部。当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六十余万国军与三十余万日军对阵上海时,闸北战场是淞沪血战最早打响的地方。以孙元良为师长的第三战区88师,一直守卫在闸北地区。88师打得很英勇,屡次重创向闸北发动猛攻的日军。8月下旬,日军在宝山长江沿岸登陆后,淞沪会战的重心北移,88师与日军对峙达两个半月之久,始终未让日军前进一步。日本在上海的大亚广播电台在广播中咬牙切齿地称88师为“闸北恶狼”。
虽然这是日本人恶毒的咒骂,但孙元良确实像只凶狠狡猾的狼,既勇猛又机灵。淞沪会战之初,88师的指挥所设在中山大道31号桥附近的观音堂,那里不仅不隐蔽,而且各界人士频频前来探访慰问,中外记者更是川流不息。观音堂的热闹,丝毫不亚于过去香火旺盛的时候。孙元良是黄埔一期毕业生,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21期炮兵科学习。1932年“一·二八”上海淞沪战役爆发时,他任国民革命军第259旅旅长,率部成功击败日军,确保了庙行镇阵地。此役被当时国际间评为“国民革命军第一次击败日军的战役”。孙元良也因此战擢升国民革命军第88师中将师长,并荣获宝鼎勋章。
观音堂过分热闹的现象引起了孙元良的警惕,进出的人又多又杂,难免有日本人的探子混迹其问。开战后第三天的黄昏,他便悄然离开指挥部,次日便将师指挥所秘密移往苏州河边的荣氏家族的福新面粉厂内。指挥所刚刚撤走,日本兵舰上的火炮便对准观音堂轰击,观音堂中殿的观音菩萨像被炸得粉碎,残壁上还插了好几枚没有爆炸的炮弹。事后,孙元良不禁暗暗流了一身冷汗。
当天,日本大亚广播电台和日本人办的报纸《上海日日新闻》《上海每日新闻》就刊登出88师师部被日军炮弹击中,师长孙元良等被炸死的消息,整个上海震惊万分。几乎是同时,孙元良在观音堂接待了几家报纸的记者,其中包括上海发行量最大的报纸《申报》和《字林西报》的记者采访。孙元良谈笑风生地陪同大家参观了变成一堆碎泥块的菩萨像,被炸塌大殿的残垣断壁,以及插在残壁上没有爆炸的炮弹。孙元良说:“日本人偷袭88师的指挥部,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我早就想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手。可惜他们失算了,看来我孙元良命不该绝,活下来要和倭寇拼个鱼死网破。”说完,孙元良大声地笑了起来,手臂用力地一挥。
其后,88师指挥部与日军像在玩捉迷藏,日军的炮弹总是如影随形。有时,孙元良会故意摆出迷魂阵,让日本人上当,徒放一阵空炮。日本人发觉后,又恼又恨。孙元良最后转移到四行仓库,那里靠近租界,相对安全一些,但对外始终以观音堂为联络场所。
现在,师部又要从四行仓库撤出,仅派谢晋元率一个加强营驻守。那么,师部又要转移到何处去呢?整个88师在闸北又是如何布防呢?
孙元良看出谢晋元心存疑虑,便平静地说:“晋元,大场失陷,使得中央作战军陷入四面被困的境地,退路随时都有可能被日军切断,如不及时撤出,几十万官兵就面临着被合围的命运。作为军人,你我都看出情况大为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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