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琴
溱山深处，白云清溪。那棵高大参天的梧桐树下，伯牙抱着琴。野逸之士无不具有的那种清癯长相，抱琴的样子也是那么好看。
花在坠落，鸟在眨眼，流星陨落。他的耳朵听不见声音，他用眼睛看声音。伯牙睁大眼睛，看出了声音。他沉浸在声音里。他已经这样看了三十三年。他三十三岁了。
人间还不像人间。人和水木、鸟兽住在一起。光是太阳和月亮给的，一寸寸光放射出来。听伯牙说有淡淡的像花开那样温暖的声音。手推车，木轱辘转起来的声音也很好听。
这样的人间，安静。鸟兽，风雨，还有流水，就是声响了吧？还有就是雷鸣了。
太安静了。还可以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伯牙熟悉的花开花落的声音，鱼流泪、鸟眨眼、星星陨落的声音。
最好听的，还是人的声音。步履声和说话声，月下可以寻觅到的遥远的温柔的笑意，吟诗的声色，还有床上的嘿咻声。那时候，人们的家多在水边的山坡上。渔樵归来，家里人很快就听见了，因为声音是向上的。从坡前的那条路走来，些许人声，就可以听见了。
人心是如此柔软，在声音都那么清纯和难忘的时候。人自然都感觉到了，声音很重要。如果没有声音，人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算活着。
伯牙活着，靠着自己的双眼，听着世界的声音。后来，他闭上了眼睛，也能看出世上的声音来。
有人杜撰了五弦琴。也就是许多岁月后的人们说的古琴。因为有人，想让许多人清楚地听到声音，听到琴声，清楚地知道自己活着。伯牙抱着琴，抱着声音。
琴是人杜撰的一件东西，说实在的，不太好看，何况还是好看的伯牙抱着它。可是琴声好看，伯牙总是满心欢喜地看着它。
这不太好看的琴，是伯牙自己斫的梧桐木做的。
那年冬天，好大的风雪，伯牙腰问插了把斧子，进山去，在一片先前选好的梧桐林子里，看梧桐树在风雪中惊怵的神色和声音。他选定了那棵最敏感最动听的梧桐树，斫了，做了一把属于他的琴、一辈子跟定了他的琴。抹上了鹿角霜做琴的胎灰。
鹿角霜是他夫人燕卮到邻村猎户家换来的，拿了她腌制的出名的狍子肉。
这琴，体量和光泽，都沉甸甸的。看不出什么好来，可是弹起来了，鸟和鱼，花和兽，好像都会留意它。
人呢？
燕卮夫人说：“我家那位就是一个缺点，琴弹起来像丢了魂。好听倒蛮好听，就是不能当饭吃。”接着还是那句，“他是当饭吃滴。”接着又是很好看地咯咯一笑。
邻村的几个父老少小，都注意到了燕卮夫人的莞尔一笑，对耳聋的琴师好像没什么感觉。
后人说伯牙是对牛弹琴了。其实这里的山民见到牛的机会不多，仿效牛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
对面山脊上出现了人影。山的心坎，人是极稀有的动物。好几天才有机会出现一下，从山脊上闪过。
伯牙心头又有了一丝暖和。
他看着天边的脚步声。
哦。是两个人，围着山在转。是朝自己走来的。
伯牙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钟子期。
钟子期是个樵夫，比伯牙小几岁。浓眉大眼，眼睛清澈透底。他是大山的孩子，打柴，养活家中老母妻儿。他认识伯牙，见过次数多了，就时常挂念了。不识字，钦佩伯牙这样有文化的人。伯牙喜欢琴，他也喜欢起来。
钟子期身后是个矮个的壮汉，背着行李。伯牙看见就知道是琴囊。伯牙诧异。深山里怎么还住这个弹琴的人？钟子期认识他，怎么带他来？
伯牙诧异得很快乐。琴，横贯四海，琴边坐着的人，应该是知音吧？他甜蜜地想。
来客走近了，伯牙起身迎了上去。
钟子期远远就打招呼：“先生，子垚先生看你来了。”
“哦哦，不知贵客光临，失迎失迎。”
子垚也赶忙作揖，说：“冒昧前来，失敬。”
伯牙时代，子垚、白乙、公孙狙和姬臀是操琴的四大天王。子垚、白乙是学院派，是远远地去过庙堂的。公孙狙是民间古琴协会的头儿。姬臀是个流浪琴师，年轻轻，就有好些美眉粉丝了。
子垚无争议地是四大天王之首。他的到来，表明伯牙和他的琴声惊动了有关琴的最高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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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读到鲁迅的《故事新编》，喜欢。特别是其中《铸剑》一篇，神一样的文字，更喜欢。几十年后，我也仿着写了。
古时候的历史，真相原来就少，留到现在的就更少了。司马迁的《史记》，人说是史，我看不是。鲁迅称赞“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也没很认它是史。它写到的鸿门宴，与宴者的神色言语，极像是整理了录音和摄像记录的。不然，就不如鲁迅的《故事新编》了。眉间尺之类，说是真相，不好说。说不是真相，倒是真难说。我是信它真的。
仿写了，真的很快乐。《摔琴》最先写。我一直觉得，钟子期也没听懂伯牙。高山流水之类，未必是伯牙的原意。可是伯牙认他为知己了。知己是有资格的，钟子期有资格。《献璧》说的是，著名的和氏璧其实有瑕疵。这感觉似乎还找得到佐证。后来，蔺相如抱着和氏璧去见秦王，秦王看了，爱不释手，竟忘了要拿城池交换的约定。蔺相如说了一句著名的话，意思就是和氏璧有瑕疵，他愿意把它指出来。秦王愣了一下，很快让和氏璧回到了蔺相如手里，给出了完璧归赵的机会。秦王为什么会愣？可能和氏璧有瑕疵，他是有风闻的。
接着又写了《巡西》和《作俑》。前一篇是脱胎于唐人李商隐的《瑶池》七绝。这样的美丽文字，每每想起来，都会喜极而有泪意。后一篇自然是震撼于地底下的秦皇兵马俑。写到的工匠，他们的名字都是刻在俑上的，可查。
写了以上四篇，感觉气力泄了。有半年不再动笔。《追日》一篇，是想借夸父的元气，复苏过来。
又过了数月，接连写了之后的四篇。《造字》写仓颉。曾经见过一叶花笺，民国的，印有二十来岁的徐悲鸿画的仓颉像。对着仓颉的两对眼睛，看了一会儿，竟眼花头晕了起来。于是猜想，仓颉看过来，可能失焦得更厉害。《击楚》写宋襄公。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他来了。也不知怎么就感觉他不蠢了。之后是《窃符》，出现的人物比较多，是个比较复杂的故事。和《窃符》同时写的《填海》，人物是最少的，故事也最简单。
今晚数了数，九个故事了，可以凑成一本书了，感觉有了告一段落的理由了。
自我编排起来，发现了一个好玩的问题。九个故事，写了大致一年。除了《追日》，其他八篇，都写在六、七月，而且都是在六月开笔的。我出生在六月。是不是出生的那个月份，总是这个人一年中元气最饱满的时候呢？我真有点相信。
说了写的时间，还得说写的地点。这些篇文字，都写在松江华亭湖边。松江是我的外婆家，我的文字和心肠，在这里获得了眷顾。
万憙楼是我的斋名，我把这些篇文字，称为“万憙楼小说”。如果以后还写，就是卷二、卷三了。
2014年7月3日序于华亭湖边万憙楼
陈鹏举所著的《作俑》撷取历史上的九个片段而成《追日》《填海》《造字》《巡西》《摔琴》《献璧》《击楚》《窃符》《作俑》九篇。
《献璧》说的是，著名的和氏璧其实有瑕疵。这感觉似乎还找得到佐证。后来，蔺相如抱着和氏璧去见秦王，秦王看了，爱不释手，竟忘了要拿城池交换的约定。蔺相如说了一句著名的话，意思就是和氏璧有瑕疵，他愿意把它指出来。秦王愣了一下，很快让和氏璧回到了蔺相如手里，给出了完璧归赵的机会。秦王为什么会愣？可能和氏璧有瑕疵，他是有风闻的。
《巡西》和《作俑》。前一篇是脱胎于唐人李商隐的《瑶池》七绝。这样的美丽文字，每每想起来，都会喜极而有泪意。后一篇自然是震撼于地底下的秦皇兵马俑。写到的工匠，他们的名字都是刻在俑上的，可查。
《追日》一篇，是想借夸父的元气，复苏过来。
《造字》写仓颉。曾经见过一叶花笺，民国的，印有二十来岁的徐悲鸿画的仓颉像。对着仓颉的两对眼睛，看了一会儿，竟眼花头晕了起来。于是猜想，仓颉看过来，可能失焦得更厉害。《击楚》写宋襄公。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他来了。也不知怎么就感觉他不蠢了。之后是《窃符》，出现的人物比较多，是个比较复杂的故事。和《窃符》同时写的《填海》，人物是最少的，故事也最简单。
《作俑》为作者陈鹏举仿照鲁迅《故事新编》而写的历史短篇小说，撷取历史上的九个片段而成《追日》《填海》《造字》《巡西》《摔琴》《献璧》《击楚》《窃符》《作俑》九篇。虽是历史故事，但因为年代久远，许多细节并不可考，这就留给作者以创作的余地，留下这些”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