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珍贵的水，主要用来做饭、洗碗，洗过碗的水给鸡鸭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饮用。再有余水的话我妈就洗洗脸。

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

其实能有多少脏衣服呢？我妈平时……就没怎么穿过衣服。

她说：“天气又干又热，稍微干点活就一身汗。比方锄草吧，锄一块地就脱一件衣服，等锄到地中间，就全脱没了……好在天气一热，葵花也长起来了，穿没穿衣服，谁也看不到。”

我大惊：“万一撞见人……”

她说：“野地里哪来的人？种地的各家干各家的活，没事谁也不瞎串门。如果真来个人，离老远，赛虎丑丑就叫起来了。”

于是整个夏天，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叶隙间阳光跳跃，脚下泥土暗涌。她走在葵花林里，如跋涉大水之中，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来。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她没有衣服，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快要迷路一般眩晕。目之所及，枝梢的手心便冲她张开，献上珍宝，捧出花蕾。她停下等待。花蕾却迟迟不绽。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定。我妈却赤身相迎，肝胆相照。她终日锄草、问苗、打权、喷药。无比耐心。

浇地的日子最漫长。地头闸门一开，水哗然而下，顺着地面的横渠如多米诺骨牌般一道紧挨着一道淌进纵向排列的狭长埂沟。渐渐地，水流速度越来越慢。我妈跟随水流缓缓前行，凝滞处挖一锨，跑水的缺口补块泥土，并将吃饱水的埂沟一一封堵。那么广阔的土地，那么细长的水脉，她几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地底深处的庞大根系吮吸得滋滋有声，地面之上愈发沉静。她抬头四望。天地间空空荡荡，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连一件衣服都没有。世上只剩下植物，植物只剩下路。所有路畅通无阻，所有门大打而开。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那是水在这片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一株葵花的高度。这块葵花地是这些水走遍地球后的最后一站啊。整整三天三夜，整面葵花地都均匀浸透了，整个世界都饱和了。花蕾深处的女子才下定决心，选中了最终出场的一套华服。

即将开幕。大地前所未有地寂静。我妈是唯一的观众，不着寸缕，只踩着一双雨靴。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望。  水

水渠通水那几天跟过年似的。不但喂饱了葵花地，还洗掉了所有衣服，还把狗也洗了。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大锅小锅都储满了水。幸亏我家家什多，可省了好多汽油钱。

那几天鸭子们抓紧时间游泳，全都变成了新鸭子。放眼望去，天上有白云，地上有鸭子。天地间就数这两样最锃亮。

丑丑天天在渠水里泡澡，还冒充河马，浮在水里装死。可把赛虎吓坏了，站在岸上冲它狂吠，又扭头冲我妈大叫。好几次伸出爪子试水，终究不敢下去救它。

大约渠水流过的地方水汽重，加之天气也渐渐暖和了，到第二次通水时，渠两岸便有了杂草冒头。而水渠之外，除了作物初生的农地，整面大地依旧荒凉粗砾。

鸡最爱草地，整天乐此不疲。一个个信步其间，领导似的背着手。我猜草丛的世界全部展开的话，可能不亚于整个宇宙。鸡如此痴迷，这瞅瞅，那啄啄。有时突然歪着脑袋想半天，再单脚撑地呆若木鸡。它不管看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天苍野茫，风吹草低见芦花鸡。两只狗默默无言并卧渠边。鸭子没完没了地啄洗羽毛。在荒野中，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也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面对这一切唯有兔子无动于衷。每天瓜分完当天的口粮，就一个个尾随我妈进了葵花地。太阳下山还不回家。显得比我妈还忙。我妈说：“兔子，快看！水来了！”人家耳朵都不侧转一下。

水从上游来。上游有个水库。说是水库，其实只能算是一个较大的蓄水池。位于荒野东面两公里处，一侧筑了一道栏坝，修了阀门。简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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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年度精短散文选本由漓江出版社动意策划之时，正值桂香袭人的秋初。想来经过诸多琐屑程序，待成书与读者见面之时，应已是岁首春初。一本书，在秋初萌芽，于春初绽放，美好寓意不言自明，甘浓滋味俱在其中。

按照选本的惯例，编选者或以题材来结构：历史，文化，乡土，自然等。或以作家地域来梳理：港澳台地区，大陆，海外等。或以原发处为源头：杂志，报纸，网络，结集等。此次漓江出版社以精短散文为旨趣，则是以篇幅的尺寸为要义。所谓精短，既精且短。顾名思义，有此特点的散文，均在可选之列。作为《散文选刊》的编者，我们不禁想到刊物常设的一个栏目，名为“碎玉集”，顿时觉得非常会心。碎，谓之小，谓之微，谓之细，谓之短。玉，谓之坚，谓之润，谓之密，谓之美。如今，这么多精短散文汇聚一处，简直就是页页镶玉，篇篇成珠，一书在手，满纸芳华。

有一种说法：优秀的小说都具有诗性。好散文自然也是。通观本书，这些精短散文恰如一首首玲珑小诗。依内容所奉，有咏物诗，如：《最初的甜，最初的成》《弟弟的树》《杯里春花》《鸟迹蝶影随想录》《百姓的壶》。有怀人诗，如：《田里的文学女人》《生命诚可贵》《我与早餐店老板娘的关系》《錾磨师傅》《站在启功先生墓前》。有行旅诗，如：《白沙》《普通青年看午夜巴黎》《赣南七则》《深夜的火车》。有田园诗，如：《北中原民间环保手记》《扛一株玉米进城》《雨水和惊蛰》《草木灰》《瓜秧》。有感悟诗，如：《不较劲的智慧》《记住乡愁，就是记住春天》《其实，我们都是演员》《你会想念你自己吗？》……而这些皆具诗性的散文篇章，调性却又不尽相同。有明朗飘逸，有幽暗沉郁，有妖娆娇俏，有端庄安详，有弦歌雅意，也有诗酒风流，有情势汹涌，更有高风热血……可谓佳品荟萃却各有神采，共居一室却韵致缤纷。也正因此，对于我们而言，本书的编选过程很自然就成为一个繁复的审美过程，也成为一个畅快的享受过程。

当然，对力所不逮的目外之作，我们也不得不葆有深深的遗珠之憾。好在相比于遗憾，收获总是更让我们欣慰。想来对于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也是如此。若果真如此，那应当就是写作者们的极大幸福，也是编选者们的最大幸福。

葛一敏乔叶

民间手记

 遥远的向日葵地 李娟

 生命诚可贵——眼见三位抗日志士之死 他们曾唱过同一首歌 铁扬

 北中原民间环保手记 冯杰

 田里的文学女人 石淑芳

 万里归来年愈少 闫文盛

 相亲 单振国

 鸟迹蝶影随想录 许淇

 赣南七则 雷平阳

 雨水和惊蛰 乔洪涛

 扛一株玉米进城 简默

 一揖清高 外一篇 王祥夫

 他们的脸埋在黑暗中 鲍尔吉原野

 弟弟的树 王晓莉

 去年的花 张慧敏

 吴茱萸和辛夷们 刘梅花

 草木灰 芭蕉雨声

 瓜秧 王新华

 关于乡村的札记 唐棣

 草木有真意 毕亮

 青草 王海津

 香椿 沈芸

杯里春花

 于坚随笔 于坚

 深夜的火车 陶丽群

 錾磨师傅 耿立

 初的甜，初的咸外一篇 绿妖

 我在 张晓风

 命运何为 钱红莉

 杯里春花 郁喆隽

 前世冤孽的数字 韩小蕙

 站牌 刘军

 普通青年看午夜巴黎外一篇 毛尖

 穷家之乐 吴长忠

 童心石 泥水

 德清是一个人 苏沧桑

 白沙 赵良冶

 我与早餐店老板娘的关系 黄信恩

 鞋底下的年轻 干亚群

百姓的壶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外二篇 王蒙

 记住乡愁，就是记住春天 郭文斌

 不较劲的智慧 周国平

 就这样安静地下棋——从棋圣吴清源说起 雪青

 发呆 李琦

 其实，我们都是演员 王朔

 墨绿色的张望 海飞

 童话 马良

 柳青的“于心不安” 何向阳

 都教吃饱了 杜国庆

 门子外一篇 蒋勋

 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郑执

 你会想念你自己吗？外一篇 张小娴

 自行其道 赵翼如

 站在启功先生墓前 徐可

 我拍看不见的风景 谢小灵

 旧书店的两代人 苏枕书

 百姓的壶 徐风

 做个有“文化”的人 王开岭

 消遣 戴蓉

 告诉你，什么叫“亡国奴” 李茂杰

 大声气 颜歌

编后记

王蒙、王朔、张晓风、郭文斌、张小娴、李娟、冯杰、雪青、何向阳等数十位作家的数十篇佳作，题材丰富、语言凝练，或直面人生，拷问人性，或回眸过往，思索历史，在呈现散文题材的丰沛性、写法的可能性方面，均有不俗的表现。

由葛一敏、乔叶选编的《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是由中国散文界知名选家从全国当年发表的精短散文作品中精选出来的，旨在检阅当年度精短散文的创作实绩，公正客观地推选出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年度精短散文。

由葛一敏、乔叶选编的《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所选篇目来自全国各种报刊，数十位作家的数十篇佳作，题材丰富，语言凝练，或直面人生，拷问人性，或回眸过往，思索历史，短小精炼，风格多样，在追问历史和人生、呈示观察与思考方面，都有直击心灵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