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我庄
我家在台南高雄的美浓镇东边,庄名龙肚。
如果大冠鹫从庄北的茶顶山升空,俯瞰,会看见龙肚庄其实细扁如一片荷兰豆荚:东边有狮山,西边是龙山,两座高度不到一百米的小山脉夹着狭长谷地,中间最宽处一公里多,往南、往北收缩至六、七百米。中间是五千多米长的乡道51号;乡道略略蠕动,只在进庄出庄及至南边碰到狮山大圳时,才猛转个弓字弯。
严格说,龙肚并没有菜市场,在人口最多及我庄经济最旺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庄里最热闹的街上只有两个猪肉摊子与杂货店、中药行、理发店、冰店、饭条店各一家,大概也就反映了我庄的市场规模。这些店家所集中的龙肚庄西侧,人们称为“西角”,以今天的都市话语,算是我庄的CBD了。当时约略以龙肚庄为中心的生活圈人口曾多至五、六千人之谱,商业活动却如此不发达,实肇因于我庄特殊的人文社会性质。
亘古以来,农家向有粮食自给自足的理想。我庄祖先幸运找到应许地,清朝中期开恳以来就是台湾南部客家地区条件最优秀的稻米生产地。庄南的大份田与庄北的小份田有几百甲土质肥沃的良田,庄民从南边的老浓溪凿圳接引,水源终年不断,一年可收稻两获,羡煞北边的旱作恳民。
主食充份后,我庄农业伙房(合院)家族又兴起副食不外求的风气。蔬菜随四季变换:屋前屋后、路侧、水边的畸零空地,鲜少逃得过妇女们的勤快眼光与手脚。肉类蛋白质的培育更重要;鸡寮、鸭舍与猪栏是伙房空间规划的一部分。鸡仔喜欢土里捡食虫子,鸡寮就盖在屋后树荫下;鸭子喜水,吃水里的藻类、水虫、小鱼,鸭舍就设在半月池边,而池里养着草鱼、鯽鱼、大头鲢、南洋鲤。猪栏与人的排泄场所并置,既有臭味的问题也有风水的考量。它们通常座落在伙房的西侧,春夏的南风及秋冬的北风均无妨。
果树通常绕着屋子种,常见如芒果、龙眼、莲雾、香蕉、木瓜、芭乐、释迦、荔枝、杨桃等等,它们不仅供应各季水果,还帮忙挡煞、遮阴、修饰屋场风水,为土地公创造多子多孙的吉祥意象。
主副食自给自足的理想,及其实现,影响我庄深远。最表层的影响是菜市场也就不需要了;猪只宰杀得向政府缴税,不能私宰,所以肉贩尚能存在。七十年代经济好转,庄里出现了两个机车鱼贩。早上他们从隔壁的福佬(闽南人之谓)镇批到海鱼后,先在肉摊附近停一阵子。买肉的人减少后,他们才骑去庄外的伙房叫卖。我家伙房在更外围,他们溜进时已近中午。祖父又想尝海鱼,又气鱼仔早已不新鲜,每次都边买边骂他们奸商。
更深刻的影响是,伙房因此变成一个个食物与人际关系交换与更新的连结中心,每家消受不完或吃腻的蔬菜水果都拿去送邻居、亲友,用以还人情或增强关系。连结机制的发动机仍是在妇女身上,她们脑子里永远有一本随时更新的记事簿:阿龙嫂前天来聊,给了几条丝瓜,今天串门子可以回送一篮茄子;隔壁叔婆上周给了一袋芭乐,今天我们家收割香蕉,要留两串给他们;三姑的媳妇做月子了,鸡寮里有两只阉鸡七斤重,探视时正好抓它们当贺礼。
小孩子“消受不完或吃腻”的定义,与大人记事簿里的交换逻辑、优先次序与急迫性,常常不对盘。池塘里刚打上来的鱼、新季的水果、钓了一暑假青蛙养大的番鸭等等,明明就还没吃过癮或根本不够吃,就被拿去送人了!
妈妈们的食物交换意识,有时也会跟自己过不去。在大家族时代,年轻的妇女没有经济权,有时想多存点零用金,让子女多买几本参考书或添件新款式衣服,可是家长分配到的钱就这么一点,子女一撒娇就心酸。怎么办呢?母亲曾想把园子里盛产的青菜挑出去卖,可又怕碰到熟人,不好意思,于是就差遣勤快的大姊及三姊挑出去试看看。
结果呢?一样!连出声都不敢,狼狈而回,一把也卖不出。
所以我庄出不了生意人;乖乖把书念好,把该考的试考好,当个公教人员或任职稳当的公司,才是正规。整个美浓,也差不多是这般家道路数。镇上几个兴起于日据时代的政治望族,尽管家财万贯、权倾一时,后人仍是一关关挨过国家考试认证,出了一大堆老师、校长、公务人员、医师等等。说是“耕读传统”的发扬光大,其实是客家村落里严谨的副食品交换体系,抑制了功利性的人际关系运作,使得商业文化难以进展。大人如此,我们做孩子的当然也不会把做生意纳进人生选项了。
回到西角,我庄仅有的商业市集,还是有些乐趣。在美浓还是相对孤立与独立、龙肚相对于美浓镇上又带点倨傲不服的年代,那些乐趣简直是惊奇了。
我家至西角约九百米。进庄后转两个弯,第二个弯一转就是西角的小广场。到了傍晚,两部宾士老卡车一滑进来,安静的小广场开始滚动。老卡车上满载着猪与水牛的晚餐:蕃薯叶与甘蔗尾叶。卡车上的工人一揽揽地丢下来,司机在下面负责收钱。买蕃薯叶的清一色是妇人,买甘蔗叶的大抵是少年,说明了猪与水牛的家务分工。二十分钟内,不啰嗦,卡车上的食草就清光了。卡车一走,小孩子一拥而上,抢着捡拾掉落在广场上的蕃薯叶。他们不见得是穷小孩,那幅景象无非是我庄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时代精神表现啊!
小广场边,一东一西两对面,是我庄仅有的风骚了。东向的是冰果室,卖着全台湾只在本镇才有的香蕉油清冰。那种冰我不太喜欢,吃几口,前额就开始微晕。可那冰店在男女关系压抑的我庄,可是惟一的梦幻出口了。掌店的老板女儿有多美?我记不住了,但她的身影风景却与我庄的现代史同轨了。 她身材高佻,不多话,彩带束发,妆扮永远围绕着素白短袖上衣加淡雅花裙子的组合。她倾身搯冰,转身,花裙微扬,轻盈走步,放下冰,嘴角微笑丝丝,再转身离去,不知主演了我庄多少有志青年的性幻想场景。
西向的是理发店,但重点不在发姐,而是店老板兼师傅的老婆。她是我庄的猪贩仔中人,专为福佬猪贩穿针引线,仲介猪只买卖。她是本庄惟一可用“阿娜多姿”形容的女性:油亮侧梳的发髻上一定有朵塑胶花,花布上衣、黑长裤合宜地包覆她的修长体形,走路是莲花碎步,脚踏绣花鞋,上猪贩的机车一定是侧坐,右脚架在左膝盖上,右手搬住猪贩右肩,左手放右膝。那些福佬猪贩不知利用她赚了多少钱:养猪的农民一见着她,就像发春的猪公,神智不清,任人说价。难怪每次他们来买猪,母亲定把父亲支开,亲自上阵。外曾祖父是福佬猪贩,母亲自然洞悉他们的技俩。母亲直接用福佬话跟猪贩较量,每次都惹得那妖娇中人干瞪眼。
多年后问母亲,嫁来客家庄,你觉得好吗?
会做死哦!客家人太省,什么都要自己来。
她彷彿变成驻村研究的人类学家,总结五十几年的田野观察心得。P1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