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亡妇——秋声逝世五年祭
当时,我不过十一岁。你,当时才九岁。这一天来了。在我的目中,我们家中仿佛散布某种传统喜庆的气氛。我看见母亲面上浮现笑容,矜持而又带有某种宽慰;我记得她的发髻上插一朵朱丹色的金盏菊,母亲当时不过三十五岁左右吧。在幼小的记忆中,母亲面上少见笑容,终岁身上着暗色衣服(后来我知道,她自二十六七岁守寡后,一直如此)。这一天,我似乎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有一位很年轻的母亲。同时,又似乎明晰地感觉得到她原来时或为我念及的一项心事,多少放下来了……
家中庭院古井旁边,放了鞭炮。不知何时,母亲为我做了一件新衣,这天要我穿上。有人挑了两只民间办喜事的漆篮从庭院的小巷走进来。漆篮里装着表示吉祥的寿面和红帖:我们二人的定聘(订婚)书。
在这以前,母亲告诉我,要为我们做这门亲事。有一次,在我准备完晨课,天还蒙蒙亮时,她从灶间走到我的书桌前,很久,才对我郑重地说:
“阿桂仔。有件你的事,由妈出主意——”
我似乎感觉得到,母亲的话虽然说来平平静静,不流露什么,其中却含有干钧重的思考,有一种与我今后——终生生活至关重大的事要与我商量。我知道,母亲是经过深思后说出这话的;我知道,她会比我想得更周到。我以一种儿童的信任和感激的目光对着母亲,说:
“妈,你尽管出主意——”
有一次.她高兴地说:
“我看到她——有一双白胖、柔软的手,头发很乌很多……”
母亲第一次把你的形象告诉我。那天,母亲偶然在路上遇到你和你的母亲,有人好心地把你指给她看。母亲原来那天才初次看到你呵……
四
我们一起生活四十余年。说也奇怪,我竟忘记问你,你的父母亲怎样把这门亲事的决定以及我的情况告诉你呢?我们的婚姻算不算受父母之命而后行的呢?母亲后来看到我们二人和睦无间而完全放心了时,一次曾对我说:“当时我担心一家孤儿寡妇,使你娶不了亲,只好由我早早做主……”我一直感激母亲。我受她的恩惠太多而我所能报答者微乎其微。我相信,单为我们这门亲事,母亲便费尽心思。我是这样想的,没有不庇护自己子女的父母亲,我甚至感到,在选择配偶方面,父亲或母亲的“眼力”有时(或在某种情况下)会比当事人明亮。我没有体察到母亲把自己的意志加于我身上的感觉。我相信,你对自己的父母亲恐怕也是作如是想的吧?
五
直到结婚以前,我们没有见过面。在我们古老的乡土上,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叶,似乎还流行一种“舆论”:它视年轻男女之未经结婚(即使已订婚)而频繁往来为一种“不光彩”的事。这实在是不合理的。我似乎屈从于此种“舆论”(或民情?)。另外,我自己似乎也想过,我还在学,年纪还小……即使如此,我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我们二人的生命已经联系在一起了。我只知道你有一双白胖的、柔软的手,有很多的乌头发,此外一无所知。但我会奇怪地想念你,关注你。记得是在我上初级中学的第一学期,即我们订婚的次年吧,暑假时,你家遭“变故”:那年家乡霍乱流行,你的父亲和哥哥罹疾不治!你同时罹疾得病,但在家人没力照顾你的情况下,却天不知地不觉地在一边自己好起来。母亲讲你命大。我却显得忧郁起来,我在想,你的母亲如何带领你、你的姐姐和二位弟弟过日子呢?我感到在某一点上,在年幼丧父这一点上,我们竟然有相同的遭遇……P18-19
编就《郭风集》,正是初秋时节。入夜,皓月当空,银辉泻地,清风拂面,浮想联翩。
不由联想过往一桩轶事。当年,曾有友人问郭风,他的笔名的来历。郭风告之,年轻时投稿,想取笔名。当时他正住在一座古宅,抬头见到一副楹联,其中有“风清月白”的字样,便随手写下“郭风”二字,作为笔名。自此伴随一生。友人感叹,风清月白,恰是郭风人格和文格的写照。《郭风集》的诸多篇什,正体现了他的这种人生理想和艺术追求。
回顾郭风先生九十余载的人生历程,他于文学创作、报刊编辑和教书育人,可谓倾尽毕生心血。郭风自一九三三年开始迈上创作之路,笔耕生涯主要分为三个阶段:1.民国时期;2.共和国时期,“文革”前十七年;3.“文革”后三十余年。他的创作成_就,集中体现在散文随笔、散文诗和儿童文学三个方面。因而,《郭风集》亦相应分为上、中、下三编。
上编:散文随笔。辑一,自传叙写;辑二,人生漫笔;辑三,旅踪掠影;辑四,故乡寄怀;辑五,风物闲话;辑六,艺文杂谭;辑七,读书札记。(按类别划分)
中编:散文诗。辑一,曙前;辑二,叶笛;辑三,晚霞。(按时间排列)
下编:儿童文学。辑一,童话诗;辑二,童话;辑三,儿童散文。(结合类别和时间划分排列)
由于受限于篇幅,呈现给读者的只是郭风先生数百万字作品的一小部分。加之选者水平有限,资料不全,虽亦用心,却未必尽如人意。
时光荏苒。本人于一九七八年春进入《福建文艺》(《福建文学》),而后于一九八四年参与创办《台港文学选刊》。三十多年在福建省文联从事编辑工作,承教于郭风先生处颇多,获益匪浅。说来有趣,二十几年前,第一位叫我“老杨”的,便是这位令人尊敬的老前辈。有一天,在文联大院里,忽听人在后方呼叫“老杨”,没太在意。后来,又喊了声“老杨”,环顾左右,并无他人,这才意识到,或许是叫我了。后头一看,却是郭风先生,他眯着眼,微笑着打招呼。郭风先生为人和煦友善,对待晚辈一向扶掖有加。回首往事,他那音容笑貌宛如重现眼前。受托编选这册《郭风集》,或许也算是一种小小的回馈吧。
杨际岚
海滨邹鲁左海风流——《闽派诗文丛书》总序
记得那年在长安旧地,古城墙,大雁塔,兴庆宫,花萼相辉楼,遍地的秦砖汉瓦,令人遐想汉唐气象。风从潼关那边吹过来,吹皱了洒满月光的渭水,由此一路向西,向着八百里秦川的悠悠古道,咸阳,鄂县,马嵬坡,盩厔,武功,扶风,岐山过了是凤翔,即使是秦岭深深处,空气里也飘洒着唐诗的清香。得到的是这样的一个认识:中华文明古远而悠长。后来到了河南安阳,那情景就更让人震撼了。殷墟遗址,妇好墓,新建的一座宫殿,美丽而英武的妇好是武丁的爱妃,那陈列的几只玉笄,尚留存着她鬓间悠远的香泽。那是甲骨文的故乡,小屯,一个小小的村落,四十亩的地面,遍布大大小小的深坑,无字的、刻了字的甲骨成堆地堆积在一起。“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那些公元前至少一千五百年前的古文字,刻写的是惊心动魄的时代风云。
我曾行走在安阳的淇河岸边,望着那从远古流淌至今的河水,耳边响起的是至少三干多年前、至今依然青春的歌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绣莹”。(《诗经·淇奥》)那歌谣幽幽地传递着中华文化的悠长旷远的声音,这个伟大的文化传统是从母亲河黄河孕育、展开而流传至今的。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在中原,中原腹地有华夏母亲的心跳。
此刻说到我的家乡福建,福建地处东南海滨,古为蛮荒之地,开发较晚。福建文物之盛当然比不过中原。但福建的文化之脉同样悠远地接续于中原。都说,我们的祖先都来自山西洪洞县的那棵大槐树下,也许竟是。犹记前些年曾托友人寻根问祖,问到了一个叫作“杭城试馆”的地方,(其实那“杭”是“航”之误),据说我的出生地距此不远,当时瞎猜:杭城?杭州?上杭?后来得知,是航城,航行的航。历史就由此推到了三国的吴,我的祖籍长乐旧称吴航,长乐滨海,是吴国孙权制造战船的地方。航城试馆,长乐子弟来省城应试居住的旅馆。猜想,应试子弟中也许就有谢姓的远祖。
从来中原多战乱,三国之后,晋室东迁,史称衣冠南渡,文化中心逐渐东移南下,八闽大地于是蒙得泽惠。记忆中秦淮河畔乌衣巷口的芳草野花,叙说着当年王、谢两大家族的显赫,是一个证明。上面讲的今日的长乐、昔日的吴航成为当时南方的造船中心,也是一例。但无可讳言,文化的重心仍在北方,汉赋唐诗,华清歌舞,也还在以古长安为中心的地域展开。那时的潼关烽烟,骊山鼙鼓,马嵬风波,也都还在遥远的远方进行。福建依然还是僻远静谧的一隅。
说句有点昧心的话,福建的文化繁荣还是得益于当年的动荡时势,这里讲的主要是宋代。当年北宋为避日益逼近的外族威胁,自汴梁迁都于临安,即今日的杭州。此地乃是人间天上,锦绣繁华之地。尽管君王乐不思蜀,偏安一隅,但文化的中心向南偏移却是战乱造成的事实。福建和浙江是邻省,福州和杭州距离也不远,人员往来频繁,彼此是互为影响的。宋室南迁,以迄于元、明,一些重要的文学家、学者和诗人,与福建的关系密切,来往频繁。陆游、辛弃疾、曾巩等(李纲是福建人,自不在话下),均有写福建的诗文。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于熙宁十年出任福州知州,有诗赞过当地风光:“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唯有青青草色齐。”①至于冯梦龙更是在寿宁任职多年,他的“三言”写作与此攸关。这些南下东进的文人,他们的到临有力地促进了内地与福建的文化交流。
在泉州古城,城边上有一座洛阳桥,那是南迁的官民为了寄托往日的记忆而取的名字。洛阳桥头有宋代书法家蔡襄的题字。蔡襄福建仙游人。他的书法正楷端重沉着,行书温淳婉媚,为宋四家之一。泉州旧时遍植刺桐,古代西亚商人行旅多以刺桐记泉州,《马可波罗行纪》亦以此名之。刺桐港是当时世界重要的港口,也是当年国际交流的中心城市,不仅是物资的交流,更重要的是文化的交流,泉州当年就是一座国际化的城市,泉州城里至今尚完好地保留着穆罕默德两位弟子三贤、四贤的墓茔,这城市各个角落遍布着寺庙和教堂。在世界各重要的宗教中,不仅是佛教和道教盛行,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也都盛行,彼此和平相处,互相尊重。泉州开元寺,建于武则天时代的垂拱三年。庙宇辉煌,法相庄严,大雄宝殿两侧,石柱上镌刻着朱熹撰的联句:
此地古称佛国
满街都是圣人
对联系弘一法师所书,笔力婉秀而道劲。撰联者与书写者,一位朱熹,一位李叔同,都是与福建缘分很深的学者大师。泉州开元寺的古旧辉煌,加上这副对联的撰联者和书写者,印证了历史中的福建文化昌荣的恢宏气象。南宋偏安江南一隅,虽然彼时家国多艰,然文化的血脉还是顽健地留存并发展着。以临安为中心,沿富春江、钱塘江一线、环太湖三角洲,在中原文明的基础上融入了江南文化明媚浪漫的因素,延续并繁衍了中华文明以达于极致。
记得还有一首诗,作者是南宋诗人吕祖谦,该诗描述了当时八闽大地动人的文化景观。吕祖谦家世显赫,先祖吕蒙正、吕夷简、吕公弼、吕公
这方面,可圈可点者多,远的如明朝的李贽,近世如辜鸿铭。李贽,晋江人,回族。以“异端”自居,招收女弟子,猛烈抨击孔孟之道,痛斥孔子“无学无术”,也激烈批判宋明理学,认为“存天理,灭人欲”是虚伪说教。最后死于监狱。是一个奇人。辜鸿铭,福建同安人,出生于南洋。早年留学英、德、法诸国,精通包括拉丁、希腊在内的多种语文。他是第一个将《论语》《中庸》译成英语的中国人,也是唯一的拖着长辫给学生上课的北大教授。他是民国学界一道奇特的风景。此类奇才,史中屡见,邵武有严羽,崇安有柳永,他们的学问人生均具传奇性,也都是本地“特产”。
纵观八闽文运,每能于平凡处见奇崛,于淡泊处显神韵,气势恢宏而临危受命者若林则徐,缠绵悱恻而慷慨赴死者若林旭、林觉民,细究其因,不外上述。这篇长文的开头,我写了篇名,八个大字:“海滨邹鲁,左海风流。”意在以此概括福建的文采飞扬的非凡气势。从历史看,先南洋而接踵西洋,因江南而际会中原,加上宋以后出现的以朱熹为代表的学界翘楚,其影响绵延至今,使福建文化能置身于浩浩中华文明之中而独显其优势与魅力。本文以上所列举的那些人和事,都是闽山闽水育就的奇花异果,他们在各个时期,均能以自己的方式彰显了时代的风貌。
近年以来,闽省宣传部门领导关注有特色的地域文化建设,举凡整理出版八闽文库之类的大型文献丛书,出版总数三十余卷的闽派文艺批评家的文集,召开相关的专门研讨与诗歌集会,以及出版现在这套闽派诗文总集,都是令人欣慰的可喜可贺之事。就福建而言,其文化的自成特色是事实,但闽学是否有“派”?尚是存疑待考。去岁榕城开会,此会日闽派文艺评论家的聚会,我当时就对吾闽之文艺批评是否有“派”置疑,谓,日闽籍即可,日闽派则未必。但不论如何,闽江水自分水关悠悠南下,过崇安、邵武,沿途纳松溪、建溪、富屯溪诸水而会于南平,而后经福州浩浩东流人海,又何尝不是激流一派?辜言之、信之可也。
闽省郭风、何为、蔡其矫三先生,师辈人也,素所敬仰。郭风先生为人宽厚谦和,有长者风,他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最早发表拙作的前辈,多年扶植,素未谋面。时隔三十余年后,八十年代初期,我与刘心武、李陀、孔捷生联袂访闽,郭先生亲赴义序机场迎迓,语及旧事,方感知遇恩重。何为先生文雅睿智,他的美文我十分喜欢,也影响了我,前年拜谒上杭临江楼,先生之大文在焉!诵文思人,在心中默默为先生的健康祝祷。蔡其矫先生也是福建山水造就的一位奇才,集激情的革命者与浪漫诗人于一身,在思想禁锢的年代,敢于喊出“少女万岁”的,国中能有几人?唯独蔡先生做到了。闽派诗文集能由郭、何、蔡三先生文集领衔,自能充分展现当代福建的文坛的实绩,实为至幸。
闽派诗文总集编成有日,文集编委会命撰序文于我,乡情为重,不遑轻忽!旁置冗务,溽暑伏案,目致数言,乱章叠句,方成此篇。内中涉及文史故典颇多,案边尤缺参阅资料,谬误错乱之处难免,期待方家指谬,是所至幸。
2015年9月3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采薇阁
杨际岚选编的《郭风集》上编:散文随笔。辑一,自传叙写;辑二,人生漫笔;辑三,旅踪掠影;辑四,故乡寄怀;辑五,风物闲话;辑六,艺文杂谭;辑七,读书札记。(按类别划分)
中编:散文诗。辑一,曙前;辑二,叶笛;辑三,晚霞。(按时间排列)
下编:儿童文学。辑一,童话诗;辑二,童话;辑三,儿童散文。(结合类别和时间划分排列)
回顾郭风先生九十余载的人生历程,他于文学创作、报刊编辑和教书育人,可谓倾尽毕生心血。郭风自一九三三年开始迈上创作之路,笔耕生涯主要分为三个阶段:1.民国时期;2.共和国时期,“文革”前十七年;3.“文革”后三十余年。他的创作成_就,集中体现在散文随笔、散文诗和儿童文学三个方面。因而,杨际岚选编的《郭风集》亦相应分为上、中、下三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