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画画出身,却并非缘于对这门艺术热诚。当年牛城大小画班几十处,无一不是为投机高考而开设,艺术类高校对专业能力要求苛刻,对文化课分数却要求极低。老谋深算的班主任们将自己班上成绩差的学生统统塞进画班,此一举三得,首先,美术生考上大学,也能提高其所在学校的升学率;其次,给私人开设的画班推荐学生,会得到一点儿酬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将那些捣蛋的“坏孩子”统统甩给了别人。
班主任显然低估了“坏孩子”的能力,就像他们高估了传统应试教育的作用。当一所中学烂得连“三好学生”都考不上本科的时候,美术、音乐等专业就成了升学的捷径。比如我和明明所在的牛城十中,美术生一直是普通学生羡慕的对象,可食古不化的班主任--们将画班定义为差生集中地,拒绝任何一位非“坏孩子”学习美术的请求。这点很像旧社会的穷人对待戏班子的态度:就算有升迁的机会,就算将来会出人头地,你们也是不入正统的下九流。
初冬的夜晚,东大街画班,新晋美术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我们的素描作业,高磊作为那批新学生的头头儿,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梳着整齐的背头,披着成人化的呢子大衣,踩着油亮的尖头皮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一个美术生该有的范儿。
他站到我身后,小声问:“你是郭小羽,你对面那个是郭昔明,对不对?”
“你谁啊?”我扭头看他一眼。
“你甭管我是谁,总之我知道你们,以前我也经常去工人路那边,那时候跟你们在一起的还有个叫郭小宁的,他快出来了吧?”
“你想怎么着?”
“不想怎么着,以前见过,现在认识,这就是缘分,一会儿休息的时候咱们上外边聊聊去?”
大门口残破的灯罩下,高磊给在场的每一位学生递烟,接着用夸张的语言介绍自己。他大谈牛城各处画班的画风,声称没有一个画班的老师他不认识;他大谈牛城最知名的黑帮老大,声称道上混的没一个不认识他。
“我不喜欢美术,”他轻吐烟云,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我只是想靠这个上大学,家里要求我必须有个本科毕业证,有本科毕业证将来才能考进机关,考进机关才能延续我们家在牛城的势力。,,
青春期的学生崇拜的同龄人无非三种:学霸、帅霸、坏霸。高磊的美术功底很烂,但在“帅”和“坏”上占尽了先机。灯光射向他消瘦的脸庞,东大街画班的食烟徒们被镇住了,新来的几个女生甚至当场爱上了他。仅仅一个夜晚,他就征服了东大街。
第二天上午,美术老师当众宣布高磊等人的名字,自此,他正式成为东大街画班的一员。为表诚意,他慷慨解囊,带领班上的男生去网吧上网、去小酒馆喝酒、去五中宿舍赌博,他恰如其分地占用了课余时间,将跟班们的热量挥发殆尽。高磊出现以前,东大街画班的“坏孩子”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如今他们有了将军与令箭。
很快,整个画班对高磊心存疑虑的男生只剩下了我和明明。我们俩只是选择性地跟他出去吃饭,并不听命于他,更不会对外承认是他的跟班。高磊对此予以理解,他看我和明明的目光明显与他人不同。
“明摆着的事,他想利用咱们,”明明放下铅笔,··你想想看,现在他带着画班的人四处招摇,整个牛城东区有多少小团伙看咱们不顺眼,尤其是五中的袁胖子。袁胖子和高磊在五中本来就是对头,据说就是他把高磊轰出了五中的画班,现在高磊在这边摇了旗,迟早要跟袁胖子干一仗。高磊讨好咱们,无非是想利用咱们以前在工人路的那点儿破名气。”
“我倒不在乎跟着高磊会招惹什么人,只是觉得他这么张扬不是什么好事,画班允许学生抽烟和搞对象,不会允许闹事,说不定哪天美术老师就要翻脸。”
“这帮人,纯粹小屁孩儿!”明明冷笑,“都什么时候了,半年后就高考,现在还觉得拉帮结派挺威风。”
2.
晚上十点,画班放学,高磊和几个跟班凑在一起低语,接着集体向门外走去。
“他们跟袁胖子干仗去了,”明明放下画板坐过来,“就在东大街路口,我刚才听到了。”我抬头望了一眼外面,问:“咱们绕道回去吗?”“他们打架,咱们凭什么绕道?”明明翻着白眼,“十分钟后出门,瞧个热闹。”P1-5
我如何像个笨蛋一样去爱你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文学的?这真是个浪漫的话题。
可答案一点也不浪漫,我是小时候爱上文学的。你随便从街上拉一个人问他什么时候爱上钱的,他一定会告诉你他小时候就爱上钱了,所以这事儿挺俗。
我小时候的样子,跟现在偏远地区的留守儿童差不多:粗糙的发型、厚重的衣物、暗沉的肤色、杲滞的眼神。我就是这么个土包子,生于中原乡下最贫困的家庭,没有玩具、没有电视、没有蛋糕.有的只是贫苦、暴力、泪水,以及一次又一次难以抚慰的心碎。十六岁前,没有一天不是在恐惧与痛楚中度过的,这让我小小年纪便饱尝了人性的丑恶,我几近绝望,又满载愤怒,就像电影《光荣之路》里说的那样:多次以身为人类而感到羞耻。
据说,我这种出身的男孩子有三种命运:悲苦的劳工、残暴的罪犯、搞艺术的。感谢上帝,我选择了第三种。
中国人讲:“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童年经历对我的人生观、价值观所造成的影响巨大且深远,体现在文艺作品的鉴赏与创作上更是如此,我一度偏激,仇视一切“精英贵族、才子佳人”题材.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观,我坚持认为浪漫不是堆砌出来的。最浪漫的事情无非就是最质朴的生活。
在此基础上,我给自己的写作定了三个原则:一不雕章琢句,二不吟风弄月,三不附庸潮流。“雕章琢句”指的是词语华丽,内涵欠缺;“吟风弄月”指的是一味抒发自我情怀,忘记了世风人伦;“附庸潮流”指的是迎合大众口味进行投机式创作。毫不客气地讲,这三类文风凑在一起,构成了当代所谓的“流行文学”。
我大摇大摆地与“流行文学”保持了距离。我只写平民生活,大时代背景下的平民生活,我会用赤裸裸的大白话、活生生的欲望、乱哄哄的冲突来展示他们的善恶悲喜。
然后,《日落天通苑》火了。
这多少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在一个鸡汤文、成功学、言情小说泛滥的年代,竟然还有人关注现实主义文学。但它确实火了,出版商、电影公司、小报记者一股脑儿全找上门,紧接着,“北漂伤痕文学”的屎盆子飞来,我躲闪不及,差点儿扣头上。我一遍遍地向别人解释着自己的无辜:“我不只写北漂,还写别的,不信你看看我的书。另外,你才伤痕呢,你们全家都伤痕……”然而这没什么用,人们依旧习惯性地用媒体上的字眼来形容我。2014年夏,我一怒之下写了《十万白领》《牛城往事》两部中篇小说,终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捎带着把郭小羽的原型气了个半死。
如果你够仔细,就会发现《十万白领》和《牛城往事》同属一个时期的作品,结构上它们都沿用了《日落天通苑》的套路:开篇介绍时代背景,主要人物陆续登场,矛盾一点点升级,冲突一点点发生,最终,高潮降临,坏蛋们死的死逃的逃。这基本就是我们这代人最熟悉的小说创作模式,也被称作“学院派叙事”。……也是最有趣的地方,《独狼》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最后的日子》是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
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最后的日子》完稿,我有了空前的成就感,在一座城市生活了八年,第一次用自己的文字向这里的老朋友们致敬。白佳佳的性情也许并不像主流的北京人,他寡言少语、腼腆谨慎,但他身上拥有着诸多老北京式的美德,他有魄力、有心计、有担当,凭一己之力挽救了一个濒临破碎的家,而家,正是中国人情感输送最多的地方。
前几天,有个老朋友来看我,问:“蛋爷,你们这行很多人出名后变俗了,你会吗?”我当然没有告诉他我本来就很俗,我瞪着眼说:“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如何在你爱的东西面前保留一份初衷?这个话题实在太浪漫了,因为答案就是:你真的爱它。那如何证明你真的爱它呢?它让你变得愚蠢、变得膨胀、变得臭不要脸,它迟早有一天会毁了你,而你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当年那个在恐惧与痛楚中颤抖的小男孩长大了。
王云超
2015年8月16日
有人在这里触碰到理想,也有人遇见更好的自己,有人在逃离与坚守中伤怀,也有人随波逐流放逐了最初的纯真。
《日落天通苑》中收录作者王云超6部代表性小说,120只飘荡着的灵魂,道尽一座城的恩怨与爱恨。
我猜,世界上最陌生的地方,就是你活着的这个城市了。你所做的最容易的事,也就是在这里消磨一点时间。反正时间对你来说并不值钱。
每天,城市的地下潮涌潮落,你在高楼瞻望,仿佛是这个城市的王者,或任由自己放空。而其实我们不过是尘世中飘荡的微尘,只配在高楼、霓虹以及杀人的雾霾中永无休止地纷争与彷徨。
我们爱上一个人,会亢奋,爱着一个人,会沉溺,爱错一个人,会痛,而爱过的那个人,最有理由去忘却。
《日落天通苑》是作者王云超一本中篇小说随笔。由六个故事组成,其中《日落天通苑》《十万白领》《牛城往事》三篇已经出版过,这次做了修订和改写。本书的故事主要讲述了北漂一代在北京奋斗并生活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