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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烟灯的焰光在绸衫的衣袖上微闪,袅袅青烟沿着棉被的光滑缎面弥漫开来,烟气酸涩,闻得久了就能分辨出鸦片绵厚的香气。
珍姨卧在榻上,身上搭着绛色大团花的棉被,今天早晨的鸦片烟已经吸得差不多了。床榻的那一边,龚其迈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一片屋顶出神。
小暖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上来,手里提着开水,过来冲泡一壶茉莉香片,捧到榻前。珍姨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小暖小声说:“太太,茶泡好了。”珍姨突然轻叹一口气,衔住烟枪,把最后一口烟吸进去,递给小暖烟枪,坐起来,接过茶杯,连忙H甲一口茶,把那最后一口烟结结实实闷在胸中。
小暖回身取来一张箔纸,拿起烟钎,蹲在睡榻前仔细把烟枪里的烟灰挑出来,收到箔纸上,包裹严实,放进烟盘里,开始动手收拾床榻。珍姨软软地歪在被垛上,好半晌才透出一口气,慢慢问她:“今天买的什么?”
小暖说:“买到一点蛤蜊,海边没有卖鱼的,只有几个卖小海货的。”珍姨不满:“又是蛤蜊。”小暖小心说:“我在海边看见一条大炮船,黑乎乎的,一下子从雾里钻出来!我还听见它朝山上打炮!”
珍姨回头对龚其迈说:“听见了吗?炮船都开到这边来了。过几天,日本人的炮弹就会落到院子里来。”龚其迈探头到窗外:“日本人要打的是德国人的炮台,离这里远着呢,你怕什么?不等炮弹打到这里,德国人先就支撑不住了。”
珍姨放下茶杯:“我怕什么?我怕的事情多了去了。首先一点,这仗一直打个不停,这边的膏局还能不能办下去?你别老待在家里,趁现在膏局里还有货卖,你去那边看一看,多买下一些好烟膏存在手边,省得到时候心慌。”
龚其迈说:“烟膏烟膏,你就知道烟膏!这仗一直僵持下去,拖得久了连吃的都买不到,你还顾得上抽那一口?”珍姨抱怨说:“既然知道这些利害,你还缩在家里看光景?出去转一转,该买的东西多买下一些。你要是心疼银元,等我没烟抽的时候,看我能让你安稳了!”
龚其迈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避一避。铁路已经被日本人占了,没有办法从陆上离开,日本人的炮舰又在外面封锁住胶州湾。我听人说,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偷偷摆渡,只要乘船到海湾对面,就可以躲开这块是非之地。”
珍姨恨道:“又要到哪里去躲避?这几年我跟着你从北京躲到天津,又从天津跑到济南。原以为青岛的德国租界稳妥,来了不到一年,这里却又打起仗来。换一个地方,行李就少几件,佣人就少两个。我实话对你说,这一次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再去别的地方了。”龚其迈说:“那咱们就留在这里,等会儿问问易儿,让他出去躲一躲。” 说话之间,珍姨喝足了热茶,爬起来坐到桌边,由小暖侍候着梳头,自己慢慢说道:“这样最好。小暖的家不是在海那边?易儿要是愿意,可以到她家暂住一些日子,等这边太平了再回来。”
小暖在后面听说此话,高兴得“哈”了一声,猛地把双手合在一起。没想到手里的梳子还缠着珍姨的头发,珍姨疼得直起身子,几根头发已经被挣断了:“嗬!死丫头!轻点儿,疼死我了!头发本来就少,你这样大把地往下薅,要把我薅成姑子吗?”
小暖慌忙按住满心的欢喜,从镜子里瞥一眼珍姨的脸,垂下头去小心梳理手中的发丝。
太阳升起之后,外面的雾气迅速消散。龚其迈戴上帽子走出来,这是一个大晴天,街上的行人比平日少了许多,个个脚步匆匆。龚其迈走到一处高敞的地方,远处的海面上白茫茫一片,没有一艘炮船的影子,不知道早晨那阵“隆隆”的响声又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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