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童川笃笃笃地准时敲响了我的窗户。
我把脸贴着玻璃,食指比划着说:“快,走老地方。”出现在我小屋门槛的时候,童川怀里正抱个西瓜,短裤斜在一边,黑黑的肚脐眼露在外面。
他像玩着皮球,把西瓜向空中抛了一个弧线,然后用土布背心擦拭西瓜皮上鲜润的泥渍。
童川朝我努努嘴说拿刀拿刀。
没有像往常那样,童川把西瓜切成莲花状,而是在瓜上捣了个三角洞,然后从短裤的屁股袋里掏出一包烟盒,烟盒里裹着一大坨红砂糖。童川对我说,把砂糖灌进瓜瓤里,半天后,瓜瓤化成水,甜死你。
我嘻嘻地谗笑,抱过西瓜,屁颠屁颠地把它藏在床底下的脸盆中,上面覆盖一块木板。
童川习惯地在我的书桌前转悠了一圈,抓起一把棋子,说:“我们下棋吧。”
我们下的棋叫西瓜棋。这种棋布局很简单,对弈双方各执六子,只要把对方的棋子围堵得没有活路,对方就算死子。最先吃完对方棋子的为赢家。
我执黑子,童川执白子。童川十岁,我比他小三岁,所以每次都是让子棋。
这一次我提出抗议,认为这不太公平。
童川说好好好这次就依你,不下让子棋。
对抗、阴谋和诡计像空气一样,流行在我们的棋局上,棋至中盘,我方略显优势。我抖着小腿,捏着自己的鼻尖(我一得意,就做着这些动作,至今仍保留这个习惯),不怀好意地看着童川,他却不动声色。当时我在想,童川的心情,肯定像窗外的烈阳,白花花地噬咙乱响。这时,一只老鼠探头探脑,窥视着脸盆里的西瓜。
我得意地跳起身,对童川说,“床底下有个老鼠洞,西瓜有危险,怎么办?”
童川伸出他颀长手指,朝下做了一个砍的动作,说:“干,掉,它!”
西瓜被切成半球状,瓜瓤透出土地的温热,填进了我们的嘴里。我们哼哼哈哈地腾出手,继续与对方厮杀。
十年后,在我去东海边的大城市谋生时,我仍然在想着这盘残局,我之所以如此耿耿于怀,除了与童年的记忆有关,主要因为这盘绝杀局,幽冥之间,暗示着一场命运的变化多端。
只要童川白子往下一压,我就输定了,如图:
可等了整整一个夏季,我都不见童川往下推压的手势。
夏日的中午,童川母亲叫他回家的声音,和他仓皇奔蹿的脚步,咚咚咚如那天午后的一场雷雨,在我目力所及的地方,遍地淋漓。
童川母亲喊他回家的声音,沙哑而瘳伤的悠长,把知了的聒噪都压低了三分。他走后,下了一场暴雨,这场暴雨是我到达和爱镇罕见的一场雨。 在我准备关窗的时候,我被肆虐的暴雨震慑呆了。所有的植物,特别是茂繁的树枝,和呈青褐色的芭茅,都被迫朝一个方向俯冲,地面流淌着泛滥的雨水,屋顶层层叠叠的瓦片都不堪抵挡,室内细雨纷纷。
在我伫立窗口的时候,窗户斜对面的屋里,连拐带跳地跑出一条黑影来,他的头朝他奔跑的相反的方向时断时续地张望。后面好像有人追赶,跑进雷雨的原来是童川——他的土布背心的胸前,印着一个红彤彤的“6”号数字。
随着一声断喝,他像被一种魔法震住,迅疾而僵硬停止正在奔跑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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