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像一只小鸟儿一样不声不响地走来走去。她总是穿着黑衣服。脸上带着微笑,这是守寡之初总是挂在嘴角和发呆的眼睛周围的泪水的间歇。“我必须为你活着,奥古斯托,只为你一个人活着,”夜晚睡觉前母亲对他说。母亲用依然含着泪水的吻伴送他进入了梦乡。
他的生活就像甜蜜的梦一样。
每天晚上母亲总要为他读点什么。有时读圣人传,有时读儒勒·凡尔纳的小说或某一篇朴实的故事。母亲偶尔还笑一笑,笑声轻而甜,忘记了昔日的泪。
后来,奥古斯托进了中学,晚上母亲为他辅导。为了给他辅导,母亲也学习,学习世界史上一切希奇古怪的名字。她常常微笑着说:“天哪,人们干了多少野蛮的事情啊!”她还学数学,数学使这位温柔的女人更加感到惊讶。“要是我母亲研究数学……”奥古斯托心里想。他想起了她演算二年级的一道方程时的兴趣。他母亲也学心理学,这是她最感到困难的。“干吗把问题弄得这么复杂!”她常常针对心理学说。她也学物理、化学和自然史。对自然史,她不喜欢的是书中那些给动物和植物起的古怪别号。生理学让她感到恐惧,她拒绝给儿子辅导这门课。只要看到那些表示心脏的插图或赤裸裸的肺脏,她丈夫悲惨死去的景象就出现在眼前。“这些东西太可恶了,孩子。”她对儿子说。“将来可别当医生。最好不要懂得体内的器官是怎么回事。”
奥古斯托毕业的时候,母亲把他搂在怀里,望着他的脸,泪汪汪地说:“要是你父亲还活着……!”然后让他坐在她的腿上,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觉得很难为情。但是母亲没有出声,只是让他这么坐着,同时默默地望着去世的丈夫的烟灰缸。
随后到来的是他的事业、广泛的交际和可怜的母亲看到儿子羽毛丰满而产生的忧伤。“我为了你,”她常对儿子说,“谁知道你为了哪个女人……人情就是如此,孩子。”奥古斯托被接受为律师的时候,母亲等他回到家就抓住他,用认真得可笑的方式吻了他的手,然后把他搂在怀里对他耳语说:“你父亲祝贺你,我的儿子!”
他母亲总是等儿子上床后亲他一下才去睡觉。他从来也不熬夜,他醒来时首先看到的就是他母亲。吃饭的时候也是儿子先吃,否则她是不吃的。
母子二人经常一块去散步,一起默默地往前走。母亲想着过世的丈夫,儿子想着首先引起他注意的东西。母亲总是对他唠叨同样的事情,日常的琐事,话题虽旧却很新鲜。许多次母亲是这样开头的:“等你结婚的时候……”
每当一位美丽的姑娘,或者说好看的姑娘从他们身边走过,母亲就偷偷地瞟一下儿子。
一个秋天的下午,死神降临了。那个缓慢、严肃、愉快、无痛苦的死神蹑手蹑脚、不声不响地走进来,像候鸟一样不慌不忙地把她带走了。她死的时候,把手放在儿子的手里,眼睛望着儿子的眼睛。奥古斯托觉得她的手凉了,她的眼睛不动了。他激动地吻了一下她冰冷的手后放开了它,给她合上了眼睛。然后他跪在床前,回顾了那些始终如一的岁月的经历。
现在他来到杨树林荫道,听着鸟儿在头上啼叫。心里想着欧亨尼娅。欧亨尼娅有未婚夫。“我的儿啊,”母亲常这样对他说,“我担心的是你在生活的道路上遇到第一株刺梅的时候。”现在她要是在这儿让这第一株刺梅开花多好啊!
“倘若我母亲还活着,事情就好办了,”奥古斯托心想。“反正它不会比二年级的方程式困难。归根结底它不过是二年级的一道方程式。”
一阵虚弱的呻吟声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好像是一头可怜的动物在哀叫。他四处查看,终于在绿色的灌木丛里发现一只可怜的小狗,好像在寻找出来的路。“可怜的小东西!”他说,“刚生下来就被丢在这儿。主人不忍心杀死它,就把它丢在这儿,让它饿死。”他抱起了它。
小狗崽寻找母亲的怀抱。奥古斯托站起来。一面往回走一面想:“如果欧亨尼娅知道这件事,将是对我的情敌的致命打击!她会怎样喜爱这只可怜的小狗啊!它漂亮,很漂亮。可怜的小家伙儿,一个劲儿地舔我的手!……”
“拿牛奶来,多明戈,快一点!”男仆人刚刚给他开了门,他就吩咐他说。
“现在你怎么想起买狗了,少爷?”
“不是买的,多明戈。这只小狗没有主,是只小野狗。是在路上碰到的。”
“啊,明白了,是被人遗弃的。”
“我们都是被遗弃的,多明戈。拿奶来。”
仆人给小狗拿来了奶,奥古斯托用一块海绵蘸着奶喂它。后来,奥古斯托让仆人为小狗买来一个奶瓶。他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奥菲奥”,不知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奥菲奥后来成了他自言自语的密探,听到了他对欧亨尼娅的爱情的秘密。
P34-37
仿照尾声写的悼词
在小说的末尾,英雄或主人公死后或婚后,作者往往要交代一下其他人物的命运。我们在此不因袭这种习惯:既不因此而对欧亨尼娅和毛里西奥、罗莎里奥、利杜维娜和多明戈、堂费尔明和堂娜艾梅林达、维克多和他的女人,以及其他一切出现在奥古斯托周围的人物的结局做任何交待,也不说明人们对奥古斯托的奇怪死亡之所感和所想。只有一个角色例外,这就是对奥古斯托的死最深切、最真诚地感到痛心的奥菲奥,他的狗。
奥菲奥实际上成了“孤儿”。当它嗅到死在床上的主人,嗅到主人死去的时候,它那狗的心灵顿时被一团黑色的浓雾包围。它有关于其他死亡的经验:它嗅过和见过死狗死猫,咬死过一只老鼠,嗅过人的尸体。但是它相信它的主人是不会死的。因为对它来说,它的主人是一个上帝。如今知道他死了,它觉得它对生活和世界的信念的全部基础在它心中崩溃了,极度的悲伤充满了它的心胸。
它蜷缩在主人的床下,这样想道:
“我不幸的主人啊!我不幸的主人!你死了,你丢下我死了!一切的一切都死了,都死了!一切的死对我比我的死对一切更可怕。我不幸的主人啊!我不幸的主人!你这样躺在这儿,面色苍白,浑身冰冷,散发着快要腐烂的气味儿,散发着将被吃的肉的气味儿,已经不是我的主人了。不,不是。我的主人到哪里去了?抚爱我的、对我说话的主人在哪里啊?
“人是多么古怪的动物啊!从来也不关心眼前的事情。他抚爱我们,我们不知为什么;我们抚爱他的时候却不然。我们过分抚爱他时,他总拒绝我们或惩罚我们。没有办法知道他愿意怎样,如果他自己知道的话。他好像总是想别的事而不管眼前,甚至对眼前的事情视而不见。仿佛有另一个世界在等着他。当然,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就没有这一个。
“后来他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讲话,或者吠叫。我们吼叫着;为了模仿他,我们学会了吠叫。即使这样,我们也不能理解他。当他吠叫时,我们才真正理解他。当人吼叫,或者叫喊、恐吓时,我们这些动物才很理解他,此刻他的心才没有飞到另一个世界去!……不过,他是以自己的方式吠叫、讲话。而这样做,他是为了编造没有的东西,而不注意已有的东西。一旦他给什么东西取了名字,那种东西就不见了。他只让你听到他取的名字或看见他写的。语言被他用来说谎和编造没有的东西,并使之混乱不清。对他来说,这一切全是他为了同其他人谈话或自言自语的借口。我们这些狗甚至也受到他的传染。
“他是一头生病的动物,毫无疑问。他总是害病!似乎只有睡觉时身体才好一点,而不经常如此,因为有时睡觉也说话!这一点也传染给了我们!他传染给我们多少事情啊!
“后来他又责骂我们!他,一个极其虚伪的动物,把不谨慎或不知耻叫做厚颜无耻。语言使他变虚伪了。如果把不谨慎称为厚颜无耻,虚伪就应该被称为人类主义。。他想把我们变成虚伪的动物,就是说把我们,把狗,变成滑稽可笑的、虚假的动物!我们不是像牛马那样被迫接受人的征服和驯养,而是为了寻找猎物按照双边协定自由和他联合的。我们为他发现猎物,他去猎取,把我们的一份分给我们。我们的康采恩就是这样以社会契约的形式产生的。
“他对我们的报偿是滥用和辱骂!想把我们变成小丑、猴子和聪明的狗!所谓聪明的狗,就是那些教他们表演滑稽剧的狗。为了教他们表演,它们为他们打扮,训练他们用后腿和脚庄重地走路!聪明的狗!人们把这个、把表演滑稽剧和用两脚走路叫做才能!
“当然,用双脚站立的狗会不顾脸面、不知羞耻地公开表露它的廉耻!人一站起来变成直立的哺乳动物,就这么做,并且马上感到耻辱,感到掩盖羞辱的道德需要。所以人的圣经说(据我所闻),第一个人,就是头一个用两脚走路的人,会感到赤身出现在上帝面前的羞怯。为此,他们发明了衣服,以便遮羞。但是由于男人和女人开始都穿衣服,所以彼此难以区分,常常分不清男女。于是就发生了干百件人类的暴行。他们固执地称之为猪狗的或无耻的行为。是他们,人类,把我们这些狗变坏了,是他们把我们变成了狗东西,无耻的东西。这是我们的虚伪,因为无耻对狗来说就是虚伪,正如对人来说虚伪就是厚颜无耻一样。我们彼此之间也互相传染了。
“人穿上了衣服。最初,男女穿着一样的衣服。但是由于混乱不清,他们不得不制作不同的衣服,并把性别标在衣服上。裤子不过是人两脚站起来的一种结果。
“人是多么古怪的动物!从来也不注意应该待在哪儿,应该注意什么,并且为说谎才说话,还穿衣服!
“不幸的主人!不久你就要被埋在安葬你的地方了。人类保存或贮存他们的尸体,不让狗或乌鸦把它们吞掉!免得只剩下从人开始一切动物留在世界的唯一的东西:几块骨头。人类贮存他们的尸体!可怜的人!
“我不幸的主人啊!我不幸的主人!你是个人,是的,你仅仅是个人,只是一个人!我的主人是不幸的!他不相信也不考虑多少事是多亏我啊!……当他对我讲话,对我讲话,对我讲话时,我用我的沉默、我的呻吟教给他多少事情!多少事情啊!他却问我:‘你懂了吗?’是的,他自言自语地对我说话时,我懂他的话,懂他的话。他说呀,说呀,说呀。他这样自言自语地对我说话时,是对他的狗讲话。我对他的厚颜无耻保持着清醒。他过的生活很坏,坏极了!那两个人把他的性格变得极坏,更确切地说,是非常具有男子汉气概!毛里西奥造成了他的男子汉气概!欧亨尼娅造成了他的女人气!我可怜的主人啊! “现在你躺在这儿,脸色苍白,身上冰凉,一动不动,穿着衣服,是的。但是不说话,嘴上也不说,心里也不说。再也不对他的奥菲奥说什么了。奥菲奥沉默着,也没有什么对他说了。
“我不幸的主人啊!他现在该怎么办呢?他所说的和梦想的东西在哪儿?也许在高处,在纯洁的世界里,在大地的高原上,在那纯洁的、就像被人们称为神的柏拉图看到的那样到处是纯洁色彩的土地上,在那落下宝石的、纯净的人们食饮空气和呼吸天空的地面上。纯洁的狗,猎人圣乌贝托。的狗,口里衔着火把的圣多明戈·德·古斯曼。的狗,圣罗克。的狗,也在那里,一位讲道士曾指着圣罗克的画像说:‘你们看。那就是圣罗克,还有他的狗!’纯洁的狗,真正不顾廉耻的狗就在那柏拉图的纯洁世界上。我的主人也在那个世界上!
“我觉得,接触到这种死亡,我主人的这种净化,我的灵魂变得纯洁了。他渴望着雾——他终于毁灭在雾里——渴望已经出现的、他已归属的雾——奥菲奥觉得昏暗的雾在飘来……它跳着、摇着尾巴向它的主人跑去——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不幸的主人!”
后来,多明戈和利杜维娜把死去的不幸的狗从主人床下抬走了。它像主人一样纯洁,像主人一样笼罩在昏暗的雾中。看到这幅图景,多明戈不由得一阵心酸,哭起来,不知是为他主人的死还是为狗的死而哭,尽管最叫人相信的是,他是看到那个忠诚可靠的极好的榜样才哭的。他说:
“以后人们会说,痛苦是杀不死人的!”
《迷雾》的历史
我的这本作品——仅仅是我的吗?——的初版1914年被列入“文艺复兴丛书”,后来被骗子们骗走了。似乎1928年出过第二版,但是我只见过书目,没见过书。这并不奇怪,因为那时正值独裁者当政,由于不服从他,我被流放到昂代。。1914年,我被撤掉萨拉曼卡大学校长职务——更确切地说是从牢笼中放出来——后,随着世界大战的爆发,我开始了一种新生活。我们西班牙虽然不是交战国,但也受到了震动。我们西班牙人分裂为亲德派和反德派——要是愿意,也可称为亲协约国派。这种分裂与其说是由于战争的起因,不如说是由于我们的气质。这个时刻规定了我国后来的、直到所谓的1931年革命发生和波旁家族君主统治灭亡的历史进程。那个时期我觉得自己被笼罩在我们西班牙、我们欧洲,甚至我们人类世界的历史的迷雾中。
现在,即1935年,当出版社提供机会再版我的《迷雾》时,我做了修改。修改时我进行了再创作,重新进行了创作。我让它在我头脑中复活了,就是说过去复活了,记忆复活了,重新被创作了。对我来说,这是一部新作品了;我敢说,对读过它并将再读它的我那些读者来讲,也肯定是一部新作品。但愿他们重读它时了解我。我曾经考虑,是不是重新写它,使它更新,但是必须使它成为一本新作品……新作品?当二十一年前——那时我五十岁——我那个奥古斯托·佩雷斯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以为已经让他死去,感到后悔而想让他复活)时,他问我是不是认为能够使堂吉诃德复活。我回答他说:不可能!“我们这些被虚构的人物的情况也正是这样,”他反驳我说。我回答他说:“我要是再梦见你呢?”他说:“同一个梦不会出现两次。您再次梦见并以为是我的那个人将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这另外一个曾经怎样地缠着我和怎样依然在缠着我啊!只要看看我的《另一个人》的悲剧就够了。至于使堂吉诃德复活的可能性,我认为已经使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复活了。我还认为一切欣赏他和听他讲话的人都会让他复活的。当然不是知识渊博的人,也不是研究塞万提斯的人。像大数城的保罗。使基督徒们的基督复活那样,人们让英雄复活。历史,或者说传说,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别的复活。
虚构的人物?真实的人物?虚构的真实就是真实的虚构。有一次我看见我的儿子佩佩在画一个玩具娃娃。当时他几乎还是个孩子。他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有血有肉的,不是画的!”他把这句话写在了娃娃身上。于是我回忆起我的童年,回到了我的童年,我几乎被吓坏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个幽灵。不久前,我的孙子米格林问我,费利斯猫——儿童故事里写的一只猫——是不是肉的。他是想说是不是活的。当我告诉他那是故事、梦幻或编造的时,他反问我说:“梦是肉的吗?”这是个十分抽象的问题,或者说抽象的历史。
……
存在着不幸的梦幻者莱奥帕尔迪的一种闪光的幻觉,这就是野公鸡、从圣经的旧约全书的解释中知道的巨大公鸡、歌唱永恒的启示和呼唤人类醒来的公鸡的赞歌。它是这样结尾的:“这个世界和自然界本身枯竭的时刻将到来。如同那些最伟大的王国和帝国及其昔日极其著名的绝妙运动,今日连痕迹和任何名声都一无所剩一样,全世界和创造物的无数变迁和灾难也连一点残迹也不存在,只有光秃秃的寂静和极为深沉的平静充满无限的空间。这样,宇宙存在的令人惊叹和可怕的奥秘在得到揭示和理解之前就将消失。”
然而,不,野公鸡的赞歌和耶和华跟它的低语会存在;作为开始和结束的圣子、风神和聚拢与凝结雾的精灵将存在。奥古斯托·佩雷斯曾威胁我们大家,威胁过去是我、现在仍是我的一切人,威胁组成我们必须与之一起死去的上帝的梦——确切地说是圣子的梦——的一切人。他将作为空间的肉体,而不作为梦幻的肉体、意识的肉体死去。所以,我要告诉你们,我的《迷雾》的读者们,我的奥古斯托·佩雷斯及其世界的梦幻者们,这就是迷雾,这就是Nivola,这就是传说,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永恒。
1935年2月于萨拉曼卡
生活好像一场迷雾。奥古斯托爱上了欧亨尼娅,但欧亨尼娅并不爱奥古斯托。对于奥古斯托来说,整个故事看起来是一个爱情悲剧。他反复思考,是“我爱故我在”,还是“我思故我在”?爱与思的困惑,正是上千年来欧洲哲学的迷雾。
但是,当《迷雾》作者米格尔·德·乌纳穆诺亲自出现在文本之中时,我们遇上了淡淡的嘲讽。然而,这一切终究笼罩在更深的隐忧之中,因为作者明白:乌纳穆诺创造了奥古斯托,而上帝创造了乌纳穆诺。我们的生存,是一场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迷雾。
《迷雾》是一部风格独特的悲喜剧,是作者米格尔·德·乌纳穆诺于1926至1930年里维拉独裁期间流亡卡纳利群岛和巴黎时创作的。作者在书中通过奥古斯托同欧亨尼娅和罗莎里奥的梦幻般的婚恋悲剧,表达了他对人性乃至是西班牙民族性的悲悯。该书行文之间融入了作者深深的哲学思索,他完美地以小说的形式,探讨了存在主义的几个本质性问题。本书写作手法精巧,作者进入故事,主人公则离开虚构的故事来到现实之中,从而把生命的悲剧与幽默家的插科打诨结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