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谈谈中国人的道德问题好了。你觉得当前的形势是不是很严峻,我们这个社会的道德体系是不是失效了?”
面对他那诚恳而热情的目光,我哼唧了半天,说:“这又太抽象了。就算我想谈,你又让我从何说起呢?”
“怎么会抽象呢?我的问题非常具体,而且离每个人都并不遥远。”他说着,突然把手往半空中的某个方位一扬,“比如说那里,很可能就存在着严重的道德缺失。”
我顺着他的手,也朝斜上方四十五度角望了过去。我看到远处的围墙之外,一幢碉堡般的建筑物耸立入云。那是我们学校的“三产”,一个在中关村乃至全北京都很著名的电脑城,里面每天川流不息着形形色色的高科技二道贩子。
而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来钟,电脑城通体黑黢黢的,只留下顶端的一圈儿航空警示灯正在有规律地明灭着,仿佛这幢大楼正在呼吸。分明是指路明灯,他是怎么看出道德问题来的呢?
“恕我肉眼凡胎……”
那人一拍膝盖,“咳”了一声,语速飞快地对我讲解起来:“国家规定,离地高度九十米以上的建筑物航空警示灯,其闪光频率应为每分钟二十至六十次之间,有效光强不低于一千六坎德拉——坎德拉也就是一种光学上的计量单位。然而根据我的实地测量,这幢大楼上的警示灯是每四秒钟才闪烁一次,也就是说每分钟只有十五次。更危险的是,光强也根本没有达标,在下雨或者大雾天气,很难对几百米上空的飞机起到提示作用。我还查了一下,国内生产信号灯的厂家很多,达到法定标准也并不需要多么先进的技术,那么采购的人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不合格产品呢?这分明就是拿了回扣嘛……这不是腐败又是什么?而腐败的根源难道不是道德败坏吗?”
作为一个高中“分科”以后就没有再翻过物理课本的人,我固然对他的那些技术用语感到糊涂,而好不容易听明白大概意思之后,糊涂的感觉却越发加剧了。我仍然想不出来几盏劣质信号灯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说句不好听的,就是真有一架飞机晕头转向地撞上了我们学校的电脑城,那儿离我睡觉的宿舍也还远着呢。进而,我不得不把眼前这位仁兄归入了“校园神经病”的行列。在我们这所号称兼收并蓄的大学里,这类人还是比较常见的。其中的女神经病症状倒还温和,顶多是到比较英俊、比较有风度的老师(比如中文系的一位著名诗人)课上去发发春,当堂朗诵几首题为“翡冷翠”或者“我底爱人”之类的诗歌什么的。男神经病就要激烈得多,我在上“中国思想史”这门课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长相很像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超实用主义民间哲学家”,他提出了一个论调,说的是应该把社会上那些“没用的人”统统消灭,肉做成罐头,脂肪用来生产力士香皂,皮拿去做鞋。他宣称,如果国务院采纳了他的建议,那么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就指日可待了。然而所谓“校园神经病”大多数是一些半流浪状态下的旁听生,还有那些考了几年研究生都没考上的落榜者,年龄也都在三四十岁上下,而这人明明是个热门专业的在校生,他发哪门子神经啊。
更加让我纳闷并且懊恼的是,图书馆门口进进出出这么多人,他干吗非要找我来“谈一谈”呢?难道我看起来比别人精神不正常吗?
于是我截断了他的话头:“打住打住,我可没工夫听你瞎咧咧。”
“我知道你是个谦虚而低调的人。”他居然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如果你觉得我的分析不够深入,没有触及本质,你可以反驳我,但不能把我扔下不管呀。我确实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听起来好像我对他、对中国社会负有多大的责任似的。我差点儿急了:“凭什么呀?你想跟我聊天我就必须得陪你聊吗?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吗?你把我当什么了?三陪?你给我钱了吗?”
对于我的一连串问话,眼前这人却不慌不忙,从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拿出一摞书来。上面的几本分别是《中国大趋势》《中国可以说不》《中国何以说不》,而压在底下的那本则名叫《谁敢不让中国说不》。看到那色调花花绿绿,仿佛刚拍扁了一只老鼠的图书封面,我突然傻了眼,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难道不是你的著作吗?我在楼道里见过你连夜整理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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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中国小说写作,依然在现实与历史的多重空间里穿行。作为“中间体裁”的中篇小说写作,以横断面的形式集中折射了这一特点。以往的风格在这一年几无新变,但是因为现实的日新月异,作家试图寻找新的方式来回应这一问题——这是文学写作最基本的诉求,必须重新架构写作与世界之间的关系,重新发现问题并提出问题,写作才能在历史性的层面得到推进。在这个意义上,一流的现实主义和一流的现代主义在本质上都是相通的,也就是他们都找到了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有效形式,并在这种形式中呈现了恰切的内容。而那些二流或者三流的作品,无论冠以何种主义之名,都将无法获得“成功”,因为“问题”潜藏得如此之深,一种流俗的书写将不会切开包裹这个世界的虚幻景观。但必须承认,绝大部分的书写都是景观化的,作家们以为自己把握了这个世界,其实他们却仅仅只是在打量这个世界。世界无意向那些庸俗的眼睛打开自己的内核,所以作为一个真正有意识的作家,他的第一课程,也许就是尼采所谓,需要重新学习“看”。
这是石一枫的《地球之眼》被首选的原因。毫无疑问,这是本年度中篇小说乃至整个当下写作中一个极为重要的作品。它之所以如此重要,并不在于这个作品讲述了一个多么深刻精彩的故事——当然,这个作品确实讲述了一个深刻且精彩的故事,以至于我不得不和我的密友争着阅读刊载有这篇作品的《十月》杂志——更因为在这个作品里,有一种新鲜的问题被呈现出来了。这个问题就是《地球之眼》所要追问的问题,在一个由权力、资本掌控一切的时代,人类何为?石一枫焦虑于他所观察到的中国现实,企图高屋建瓴地呈现这一经验对于人类精神所提出的致命性的挑战。他设置了一个二元对立的人物谱系,并不惜将这一谱系中的人物符号化和脸谱化。赵牧光是权力和资本媾和的奇葩,安小男则是“道德”原则的践履者,他们之间的斗智斗勇类似于游戏的设定。但这种瑕疵无法掩盖这部小说真正的现实主义光芒,“道德”原则并非是石一枫开出的解决良方,这更是他理解这个现实的一个放大镜——地球之眼可以完全被转喻为一个高度形式化的象征,这是一个内在于此时代的作家用于观察这个时代的一种方式,他整合、收纳、创造了他所观察到的现实世界,并通过有效的形式将现实真正创制为具有其个人色彩的“现实性”。毫无疑问,在一种去“宏大叙事”的写作语境中,这种写作尝试注定充满了自我辩解和自我质疑。但是正如安敏成在《现实主义的限制》中所言:正是在对无法把握的外部现实的无限逼近中,崭新的艺术形式才得以逐渐产生。
资本对人的控制以及对这一控制的反抗、嘲笑甚至是迎合,构成了中国当下现实主义写作的一个重要向度。《地球之眼》可以说是这一向度的典型之作。除此之外,入选本年选的鲍贝的《书房》、曹军庆的《我们曾经海誓山盟》、蜀虎的《本末倒置》处理的都是这一主题。鲍贝的《书房》讲述落魄的大学中文系教授为生计所迫,为财富新贵们购书配置书房的故事。书房在小说中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它是精神的寄身之所,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捍卫其存在感和价值观的摩西之地。在这个意义上,书房和博尔赫斯的图书馆以及本雅明的收藏室具有同样的功能,在现代社会,它保存了精神性的最后尊严。但鲍贝这篇作品的尖锐性在于,书房已经失去了这种象征性的功能,它变成了一个更加矫情、虚伪甚至是堕落的场所,它不但不能在资本面前保持尊严,相反却被纳入到资本和人性低劣的秩序中,它的价值被彻底粉碎了。这是一部带有反讽色彩的作品,书房的守护者温小暖最后选择了彻底和世俗妥协,它的书并没有让她变得更加富有抵抗性。《书房》最精彩的部分还不仅仅在于这一现代主题的呈现,而是叙述者在不同的空间中的挪移以及由此展示的多重现实维度。正是从一种空间进入到另外一种空间,巴尔扎克的作品全景式地展示了资本主义的堕落、邪恶以及蓬勃的生命力。在这一点上,《书房》有同样的诉求。正如作为精神象征的书房已经堕落一样,爱情、慈善、宗教等具有超越性的“精神事业”也纷纷坍塌,在《我们曾经海誓山盟》中,爱情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和谎言,甚至连神秘的巫术也不过是旅游业的赝品;《本末倒置》则呈现了一张无处不在的资本和权力之网,几乎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我们在这些作品中看到了明显的二元对立。资本象征了一切的邪恶和不人性,与之对立的另一面,则是一种被建构起来的“精神性”或者“文化性”。毫无疑问,这种对立显示了当下中国的资本化是如此残酷且具有破坏性,但是,资本并非外在于我们的事物,就像精神性与文化性一样,他们只有通过具体的人才能呈现其具体的生活感和历史感。因此,小说中的细节、质地和生活的实感变得如此重要,缺少这些,这些作品将变成一种抽象的观念演绎。这是作家们需要特别警惕的地方:只有从生活实感和人物性格中生发出来的观念,才有其生命力。
除了对当下生活的直接书写外,也有一部分作家将笔触推得稍微遥远一些。这种距离感少了一些当下的热烈、紧张和焦灼,同时也多了一份放松、舒缓和腔调。任晓雯的《药水弄往事》和温燕霞的《磷火》属于此类作品。《磷火》写的是中国远征军的故事,属于抗战题材作品。作者采用亡灵叙事,以死去的远征军战士的第一人称视角,展示了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美好。这种“个人化”叙事的方式,已经从以前的“非主流叙事”变成了一种“主流叙事”,但无论如何,这使得这部作品亲切且富有弹性。任晓雯的《药水弄往事》延续了其一贯的上海日常生活书写风格,只不过这一次将场景设置在了一个更加“底层”和稍加偏僻的上海,在一种温婉的叙述中透露出对一切微弱事物的悲悯和同情。
我将胡学文的《闯入者》和赵志明的《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放在最后来描述。一个潜在的标准是,这两部作品虽然处理的是完全不同的题材——前者是当下生活题材而后者是历史(传说)题材——但这两篇作品都有一种比较自觉的叙述者意识。《闯入者》明显借用了一个悬疑小说的形式,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存在,而这种莫名其妙感,正是贯穿小说的基本情绪,这让这部表面看起来很现实日常的小说具有一种现代主义小说的疏离感。赵志明的《你的木匠活呵天下无双》具有典型的个人气质,赵志明以一种乡野的态度去审视历史和当下,他发现的不是道德、资本,而是趣味、好玩以及随心所欲的人性。他的口吻是一派天真的说书人。所以即使在小说的最后,那个爱做木匠活的皇帝自由地飞到天上去了——我们依然认为这是合乎逻辑的。
总之,自由地观察、自由地想象、自由地虚构和自由地书写。我想,这就是小说的要义。
杨庆祥主编的《2015年中篇小说选粹》收录了2015年度出版的八篇著名中篇小说:《地球之眼》、《磷火》、《书房》、《我们曾经海誓山盟》等,可供文学爱好者学习阅读之用。
杨庆祥主编的《2015年中篇小说选粹》是对2015年中国中篇小说的创作实绩所做的及时盘点和总结。其中既包括悉心遴选的该年度最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说作品,也包括在各个单篇作品之后所附的深度解读,以及在绪论部分对该年度中篇小说创作状况的宏观性把握。本书由当代小说权威研究机构中国小说学会授权编选,极富文学品质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