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478年4月26日,午后
已经跟着人流走到城门口,眼看就要出城的皮克罗,突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再看一眼。她前思后想,怎么都觉得现在跑回去简直是全世界最愚蠢的行为,别说会被抓住,就算不被抓,等一会儿领主宫里的大钟响起来,全城戒严,自己肯定也会滞留在城中,搞不好复仇大业还没开始就先被暴民砍死。
她一边历数一百个不应该回头的理由,一边急急忙忙抄小路往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方向疾行。她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晚春午后,一路急匆匆地穿过佛罗伦萨的小巷,额头泛出细密的汗水,胸口一起一伏。她不小心撞到的路人是不是会错当她是个思春的少女,担心那个去参加复活节大弥撒的恋人,勉强穿上男装朝主教堂跑去,就是为了要确认恋人的死活?当然,路人恐怕是看不到她右手上被勉强抹去的血迹。就算看到了,也绝对想不到,这是她几小时前一刀捅死自己“恋人”的时候不小心溅上的。
皮克罗虽然穿着男装,但是也并不很刻意掩饰自己是女性的事实。本来以她那种娇小的个头、单薄的肩膀,再怎么乔装打扮也不太可能被人当成男人。所以我觉得皮克罗在那个阴郁的夜晚下决心从此绝不再着女装,大半是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原则,而不是出自务实的考虑。
皮克罗并不算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就算是以现代的眼光来看,也只能算是气质美女,放在十五世纪的佛罗伦萨就更显得格格不入。她的额头很窄,并总是严严实实地被刘海遮住,头发又粗又硬,极其顽固地卷曲着,就算是在脑后梳成马尾辫,也这一缕那一卷地支棱着。浓密的眉毛在中间靠后的部位很严厉地挑了起来,玫瑰色的嘴唇太大太厚,给她带来一丝不合年龄的成熟风韵。皮克罗脸上让人着迷的就是她那双紫罗兰色的大眼睛,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会像蝴蝶翅膀般上下扇动着,给那双眼睛带来一丝神秘而魅惑的味道。可惜,皮克罗就算是着女装的时候,似乎也并不懂得运用自己得天独厚的特征,一双眼睛动不动就充满挑战意味地盯着别人,完全不留一丝余地。
太阳穿过密密匝匝的房屋把石板路切成明一条暗一条,皮克罗的身影如白驹过隙,也一明一暗,犹如她的心情起伏不定。各大主要干道上挤满了仓皇出逃的外来香客,以及不明真相站在路边询问的本地住户。各种流言蜚语在人们的嘴唇和舌尖上跳来跳去,变得越来越夸张。
“罗伦佐和朱利亚诺都死了!”
“美帝奇家族完了!”
“领主宫被外国人占领了!”
“佛罗伦萨沦陷了!”
接近主教堂的几个街区反而很清静,弥撒上的血腥屠杀让本来人声鼎沸的街道变得空无一人。临街的商家要么大门紧闭,要么来不及收摊就慌忙逃命,货物还留在架子上无人看管。皮克罗从来没有在大白天看到佛罗伦萨市中心杳无人烟的样子,不由得减慢步伐,环顾四周,一阵风吹过狭窄的街道,窄巷窗户之间还晾着的衣服随风轻轻摇曳,地上飘过碎纸和树叶。皮克罗抬起头看到主教堂红色的拱顶和乔托设计的白色钟楼,深深吸了一口气,有点无奈地对自己说:既然来了,就去看个清楚吧。
佛罗伦萨主教堂在几个小时前还人声鼎沸,人们从四面八方跑来参加由红衣主教主持的复活节周日弥撒。佛罗伦萨主教堂被装点一新,由美帝奇家族“御用”的绸缎供应商杰斐洛提供的上等丝绸,富丽堂皇地挂在主教堂屋顶上,又从两侧彩色玻璃窗户之间垂下来。“御用”这两个字说来也真是有点讽刺,佛罗伦萨是个共和国,就算是有贵族,美帝奇家这种暴发户也算不上,哪儿来的“御用”。但是又没有其他更好的词来形容杰斐洛和美帝奇家的关系,我总不能在开篇头一页就平白地告诉你,杰斐洛其实是美帝奇家族不怎么可靠的情报头目吧。
还是再回来继续说红衣主教的弥撒:佛罗伦萨各大家族主要成员都穿上自己最昂贵漂亮的衣服,带着一大群男女仆从挤在教堂里,一点都不虔诚地跟着红衣主教低头祈祷。私底下,男人们之间谈论着政治,女人们之间谈论着衣服和情人,小孩子则在裙子、斗篷、刀鞘、靴子之间钻来钻去,间或夹杂着保姆用人轻声呵斥的声音。平民则只能站在教堂外面,有人低头祈祷,有人伸头伸脑往主教堂里看,大家嘁嘁喳喳闲聊。一直被战争威胁笼罩的佛罗伦萨,总算可以借红衣主教来访的机会,用美帝奇家族的钱大吃大喝,开心一下了。
谁能想到,刚刚还充满喜庆气氛的主教堂,现在却一片狼藉。
昂贵的丝绸装饰被撕成一条一条,被人群踩踏,脏兮兮的像抹布一样拖在地上。教堂里到处都是杂物,人们掉落的衣服,贵妇人慌忙之中遗落的装饰品,被踢飞踩烂,混着泥土和血渍,跟垃圾卷在一起。翻倒的条凳和烛台,拉拉杂杂地堆在这里那里。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