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子开始探索沙河街两头越走越远的地方了。爸爸出门办公事的时候,他一个人就走到外边慢慢观看欣赏。
绕得大门左首边是往闹热的廊场去的,暂时还不能走,要等爸爸哪天兴致来时带他去。右首边走,叫作小西门。再往前走,街右首有座老岩头堆起的拱门,有岩头坎子,都是些做小生意的人家。有河,挑水的从拱门外头挑进来,弄得岩板路上水番水天。左首边就拐弯到另一条叫作六十码头的街。序子想,这拱门其实就是六十码头,街一定是跟着拱门开始叫顺口的。
这地方很有古意,是很早很早就“古”起来的。卖的东西比朱雀街上卖的还“古”,人看起来也“古”,这种“古”跟长沙关系远了一点,是那一头闹热的长沙城的爷爷或爹。
长沙人讲话“喔是!喔是!喔是!”,好像唱京戏的在城墙根吊嗓子。笑眯眯地看着你,准备给你变一套把戏的那种用神o。序子一直等机会跟长沙人讲话,那味道好玩之至,仿佛他句句都是真话,一辈子都没有扯谎。
留守处不少伯伯满满都有点书。《秋水轩尺牍》《曾文正公家书》之类,连《东方杂志》都没有,这很让序子失望。于是序子就对爸爸提出买一点书看的意思。爸爸说:“我们是随时要走的人,路上带书不方便。”
喔!要走?走到哪里去?序子就好笑,想到严蕊那两句词:“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不过,日子逐渐开朗起来。 爸爸有时候吃过晚饭带序子到“百合戏院”去看戏。要走好远的路。路那么宽,每家店铺门口都“折”了一页齐楼高的大粉墙,写出黑字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大人那么高,间间店铺字体不同,真是了不得的气派,像书法大展览。是什么聪明人什么时候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显示我们湖南省会的大文化架势!那,那,那比金碧辉煌不晓得高到哪里去了!
戏是湘剧,剧情和汉剧、京剧都差不多,有折子戏,也有整场的故事剧。序子最迷的是那位叫作“汤艳君”的女戏子,电灯一照,那简直漂亮得无法比。一个晚上扮女将军,一个晚上扮贤妻良母,一个晚上扮调皮的丫头……嗓子要高有高,要低有低,要细有细,细到好像没有声音的时候还让你听得见,这时候,看戏的人好像都死了,一点气也不敢扯……为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序子流了两个钟头眼泪。
有一回散场的时候,你猜碰到哪个?
朱一葵,象生干大o。他留了个“分头”9,像半个小洋人。原来他在长沙读中学。他也想不到序子会到长沙来,所以两方面都十分高兴,记下了通讯处。他还讲有空要约序子走玩,又讲他时常去沙河街留守处办事,所以很熟。又讲这个、那个也在长沙。讲完了转身之前,学洋人向序子招手再见,又对爸爸招手说:“干爹再见!”
序子一路好笑,朱象生干大脑壳上留个“分头”,光落落子,想必是请剃头店特别弄了点手脚……
序子问爸爸:“在长沙读中学要好多光洋吧?”
“嗯!”爸爸说,“那是。”
“要是读有好,光洋不就白花了?”序子问。
爸爸笑了,“钱是屋里出的,书是自家读的。”
又过了几天,象生大写了封信来,讲学堂功课忙,等星期天有空就来留守处找“你”。最后写:“祝你天天少到百合戏院看戏!”
序子好笑,“你要不去,怎晓得我天天去?”
有天下午,来了个人到留守处办事,回头看见序子,“你怎么在这里?”P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