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日子
一
周秀贞听着窗外的蝉声,在房间一隅轻纱般细薄的帘下独坐着。她微微地一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摩卡咖啡,目光始终落在窗帘外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上,仿佛此刻的她正一心一意地为着他俩而存在着,别无所求。楼下小区的公共乐园里,女儿带着不满三岁的小外孙在树阴下追逐、嬉戏,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和小人儿奶声奶气的童音随着夏日雨后的缕缕清爽的风吹进她的窗口。
“真是的!”秀贞自言自语地抱怨道,“离了婚还笑得这样开心,简直是没心没肺!”她抿完了杯底的最后一滴摩卡,站起来,掀开帘子出神地看着女儿在草坪上将天真可爱的小男孩紧紧抱住再高高举起的喜悦模样,双眼中竟然起了一层薄雾,恍如刚刚下过的那场江南细雨迷离了她的视线。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是夏婵离婚后对她说的,也是十六年前夏岩站在老式公房的窗前脱口而出的话。更可气的是,父女俩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干干脆脆,不容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秀贞心里生着恨,却寻不出半句责备的话来。
十六年前她无言地目送了夏岩拎着一只皮箱净身出户,眼角竟然没有一滴泪痕。他站在门口低沉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再扯起嗓门对小房间中的女儿高声地说:“婵,爸爸走了!”十六岁的婵甩着一根马尾辫快步奔出来,她走到母亲跟前却止了步,隔着一段距离伤感地看着父亲,泪水夺眶而出。
“爸爸会回来看你的。”面对女儿,这个男人总算有了一点愧疚之情,他放下皮箱走到夏婵面前动容地用他粗大的手掌抚了抚爱女那张跟她母亲年轻时一样楚楚动人的脸,轻声重复道:“爸爸会回来看你的。”说话间不经意地抬头看了妻子(不,是前妻)一眼。
秀贞本能地避开去,她受不了这出父女间煽情的戏,当不好他们之间唯一的观众,于是她别过脸去冷冷地吐出一句:“你快走吧,别耽误时间了!”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话中一个无法回避却时刻都在回避的问题——她要让他快走到哪里去?哪儿是他不容耽搁的目的地?呵,想必在菰城的某个地方那只狐狸精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当十六年前的那个初秋的午后,夏岩拎起皮箱吱嘎一声把老式商品房的沉重的铁门带上时,秀贞的心不禁颤抖了一下,心海中反复荡起他临走时对女儿的话。呵,他会回来看女儿的!这个家已是他丢弃了的,居然还好意思用“回来”两个字!
跟夏岩相知相爱,然后嫁到夏家偌大的老房子里直到最后搬进老式商品房,秀贞做梦也没想到他们有朝一日会离婚。她和年幼的女儿曾像两只小鸟般依偎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尽情地享受着这个男人的爱抚和宠幸,她以为可以这样幸福到底。 夏岩是独子,由于他父亲的缘故自幼就经历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变迁,而年轻时他身上倒是没有一点资产阶级少爷的做派。当年他毕恭毕敬地坐在周家简陋的堂屋里,听着沈家姆妈和周母慢声细语的谈笑,时不时地用余光张望着里屋的一扇木门。房间的木门被秀贞虚掩着,小弟从门缝里看着外头的彬彬有礼的来者——他未来的姐夫。
“阿姐,他穿着西装还打着领带呢。”小弟笑着回头,神秘地说。秀贞啐他,自己却不由得从床沿上站起,来到镂空的雕花窗前窥探起堂屋的那个人来。
“秀贞,你出来陪陪客人!”周母从竹椅上探身喊,她显然看到了镂空窗下女儿的倩影,便努了努嘴,嚷,“躲在屋里做啥?又不是什么闺房小姐!”
小弟俏皮地捂嘴笑,他开了门将姐姐推出房去,自己则一溜烟似的跑出家门。秀贞一脚踏在堂屋中灰泥地上,一抬头,恰好与夏岩的目光撞上,一时间羞红了脸。沈家姆妈不失时机地赞叹起秀贞娇小玲珑的身材和清秀的容貌来。
“是啊,别看我们阿囡长得清秀文静,她七二年还下乡,教过一帮淘气的乡下小孩呢,那年也不过十六七岁。”周母说道,说完便欣欣然地看着她。母亲凝视她的神情就好比是若干年后的自己凝视女儿夏婵那样目光充满着爱怜,而当初她还不能体会一位母亲对女儿的浓情,只因她眼眸中映出的全是那个衣冠楚楚的他。
他在笑,她看出来了。他牵动嘴角,笑意在他深邃的目光里:“你好。”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而握与不握竟让她费尽思量。最后还是沈家姆妈给了她勇气,女人呵呵地笑道:“两个人拉拉手,下次就认识了。”
谁知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握手,竟握成了一对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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