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孤独的独居者
周冲
也许你单独度日,却永不孤独。
忘了是哪一个午后,一个未曾谋面的人慕名来访。我以为是熟稔的朋友,于是不假思索,咣当打开门。
一张陌生的尴尬地笑着的脸。
我又惊又惶,也不知道怎么才好。
其时我正穿着拖沓的长裙,绾着乱兮兮的髻,邋遢之极。再看看屋子,也同样的潦草狼狈—满地纸屑和脏衣服,床铺未叠,几副胸罩正吊在半空的铁线上,一如一串突兀尴尬的省略号,对女主人的生活做着无语的概述。
我向来喜欢在文字里粉饰黑白,事物在我的笔下面目全非,往往与真相相去甚远。我知道,许多读者都容易被我语言所欺骗,把我想象成一个近乎完美的人。曾经有人给我写来长信:“如你这般的女子,我不敢想象是活在世上的!”
我乐于享受由这种错觉所致的快感,于是愈加变本加厉。
这场“入侵”将一切击溃。我惊惶地看到某些不能见人的情景被陡然翻出,黯淡的,肮脏的,猛然击碎了那些文字构建起来的虚弱光环。
那个下午,我手足僵硬,头脑空白。因为对自己的灰心,我对这场会见了无兴致。自暴自弃着,没请坐,也没沏茶,甚至不笑。他在我的屋子里站了片刻,草草聊了几句便告辞。我一直想,他大概也是失望透了的。
关上门,我颓然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呆木冷漠的脸上赫然映着两弯黑眼圈,眉毛粗疏,嘴唇干裂,灰白得如同皱纸,整个人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不堪入目。
一种强烈的懊恼把我扼住,我几乎要把那个来访者给恨上了。
从那次起,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独居生活,这不审便罢,一审惊人:我觉得自己的确是邋遢至极,被子经年不叠,衣服堆至两三周方洗,不化妆,不敷面,不去美容院,不健身,不约会,不见人。除了上课,天天窝在书中和电脑前度日,枯槁得跟片落叶似的,愈来愈丑,愈来愈不像个人。
我开始内心斟酌是否要改变,以防类似的惨剧再次发生。
然而最终放弃。对于一个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一个电话短信,社交圈几近于荒芜的人来说,天天把自己拾掇得珠光宝气像要走红毯一般,更是一种冷笑话。
于是继续随性而活,给眼睛和内心更多的时间。
所居住的房间是一个单身教师宿舍,内外两间,带厨卫,大虽大,但简陋非常,水泥地,窗栅栏生着锈,玻璃缺着角,家具只有床和桌子,都掉了漆。校长说:“条件不好,年轻人多吃点苦。” 我迭声道着谢,说足够了,足够了。
对于一个刚从集体宿舍脱离出来的人来说,能摆脱一帮人挤在卫生间洗澡排泄,生殖器官公开化、隐私透明化,而有一个隐秘的私人空间,已经是福分。
周围是几户合家居住的同事,带着妻小,他们在饭点的时候总能制造出夸张的炒菜声和油烟味儿,滋滋哧哧,叮叮咣咣,在我真是一种芬芳的折磨。
我的灶台一年到头难得有热闹的时刻,若有,也只是面条与水的单调双人舞,踩着扑扑扑的滚水声,机械地反复扭腰摆臀,直到扭得疲软无力。
母亲有一天来看我,走到厨房,打开米罐,惊异地大叫起来:“你怎么活过来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里头的几斤米从开学到现在居然颗粒无失。
我慌里慌张地解释,不吃饭,但是有别的速食品可以维持生命的,比方水果,比方糕点,比方饮料。但她仍是担心,以为我过得不好,泪光挣扎着,炒了几个我酷爱的菜,放在一个老式的铝饭盒带来给我,像当初上学时一样。
其实,我自己倒是丝毫不觉得苦。
曾经看《张爱玲传》,说她两天只吃一个烧饼,晚年时只以牛奶鸡蛋为食,食量之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向来对她盲目崇拜,一行一动都视为楷模,导致有段时间里,我立志让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只以好空气为食,肠胃清贫,仙风道骨。然而这样过了一段日子,食欲就连本带息地索债。晚上做梦,红烧肉、清蒸鱼、啤酒鸭、白切鸡、糖醋排骨、家乡豆腐、韭菜炒蛋、紫菜汤,在我眼前像满汉全席一样摆开,迢迢遥遥,浩浩荡荡,导致我被一嘴巴口水弄醒,再也无法入眠。
但人因为懒,总不愿意大张旗鼓地去为自己准备盛宴,只有关注邻近的速食品。水豆腐是每天清早八点叫卖,油炸和煎饼摊儿黄昏时会在校门口摆上一两小时,馒头车每天午后两点五十分时会经过一趟—这是我最喜欢的食品,每当那带着河南腔的“馒头,馒头”的招徕声响起,我便箭一般冲出去,攥着零钱在路边遥遥而望。
到后来,卖馒头的渐渐形成条件反射,每到我的窗前便放慢步子,引颈而望,等着我毫无悬念地破门而出。
隔壁的老教师在后院堆了一大堆红薯,有一天讨了一个来,去皮,削片,在锅内烹煮,煮得一屋子的红薯香。把锅子搬到房间来,边吮吸着香味,边写下一些字词,因为这点“情景烘托”,写下的东西竟都声色俱全,通篇都是“圆满”“幸福”“吉祥”“花好月圆”等关键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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