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裤和长头发
人的衣服跟人的思想一样,不断在变。
变得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女人的衣服。最近东京发生了一桩花边新闻,一位美国教习看不惯女学生穿牛仔裤,下令她们改穿裙子。老奶们群起抗议,硬是穿牛仔裤穿定啦。美国教习誓言跟牛仔裤对抗到底,如果失败,宁愿卷铺盖。记得想当年美国另一位教习,也曾大战过女学生老奶的短裙,他不准女学生穿短过膝盖的裙子上课,否则就两个“山”字加在一起——请出。那场战役的结局是知道的,女学生老奶们大获全胜,争取到“露膝盖的自由”。以致到了后来,女人们的裙子简直短得几乎看不见。
牛仔裤的原始特点是窄而且紧,要累得满身出汗才穿得上。现在的牛仔裤则恰恰相反,宽而且松,连两条腿都伸得进去。远远望之,好像两条棍子杵在那里。这种形状实在谈不上美,但却有一种好处,患罗圈腿的老奶,却可藏垢纳污,冒充亭亭玉立。
我不知道为啥老一辈的人总是对年轻人的衣服怒发冲冠,他们已忘掉自己年轻时也曾穿过奇装异服,和被更老一辈人嫉恶如仇的痛苦。盖老家伙晕晕陶陶,在钱眼里打滚,忽然有一天,抬头一觑,咦,怎么年轻人穿的跟我不一样呀。于是,摇头叹气者有之,暴跳如雷者有之,在课堂上猛轰女学生者有之,将来说不定还会演出提刀上阵的场面。
女人身上的零件,具有先天的乱变本质,谁都挡不住,纵然挡住也不过挡住一时。其实,男人的衣服也在变(只不过没女人变得那么使人心惊肉跳罢了)。十年前西装流行窄领子兼三个纽扣,现在则是宽领子兼两个纽扣。三十年前裤子流行的是宽脚管,宽得跟现在的女装牛仔裤一样,可以把尊足盖住;后来流行起来窄脚管,窄得好像二十年代军人扎的绑腿;现在又流行不窄不宽的焉。四十年前皮鞋流行的是方头突起型,后来流行其尖如刀,现在则流行圆圆的焉。
男人的头发也使人喘气,从前只不过在发型上变,若飞机头、原子头、蝴蝶头、狮子头等等之头,现在却忽然跟女人竞争。据说有两个人在公园并肩而坐,甲日:“嗨,那个女孩子真不知羞,光着脊梁晒太阳。”乙愠然日:“他是俺的儿子。”甲道歉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他娘。”乙日:“不,俺是他爹。”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长发,实在是一大困扰。顺便奉劝大街上向女孩子乱吹口哨的年轻小子,要先行分辨雌雄,才是上策。——好在女孩子胸部凸凸的焉,男孩子则一胡子脸,稍加留意即可。
结论是,柏老一位朋友(当然也属于老家伙之类),曾逼着他儿子把尊发剪短,儿子哀号日:“老爹,你是不是叫我变成怪物,走到哪里,都被人啧啧称奇?”老爹瞪得眼睛奇大,无言以对。该朋友去做西装,拉我作陪,量身时就跟裁缝师傅发生舌战,坚持要做宽脚管的,裁缝师傅晓以大义,该朋友正色日:“我就是看着宽脚管顺眼。”活在七十年代的社会,而大脑还停留在三十年代,恐怕只有他自己看自己顺眼。
柏老并不赞成老年人一窝蜂随波逐流,但我们也不要太过分地厌恶和恐惧新的玩意儿。凡是新的,固然不一定是好的,是有价值的。但是,凡是好的,有价值的,却差不多都是从新的中芦生。新,含有追求理想和开创天地的因子。我想,老一辈把力量用到正经事上吧,跟年轻朋友的牛仔裤长头发斗个啥。 ’
有些见了年轻人穿的跟他不一样就生气的老爹老奶,似乎认为天下兴亡,衣服有责。想当初北宋王朝末年,太太小姐们的鞋子,其鞋底有若干层焉,层层伸展,名日“错到底”。不久,金兵光临,杀得血流成河。于是学问庞大之士就恍然大悟,发现所以闹出这种局面,都是女人乱穿“错到底”鞋子之故。乃喟然叹日:“妖孽,妖孽。”好像只要太太小姐改穿一层鞋底,或改名为“对到底”,大金帝国的皇家陆军,就会全盘覆没。天下大乱之责,不在于男人不争气,而在于女人身上的零件,正是学问庞大之士的特征。P7-9
香华女士托人带话,叫我为新出的这套柏杨杂文集,写几旬前面的话。她认识的大陆名士达人很多,而我不是,只是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读了柏杨的一些书,是名副其实的读者——让一个读者为柏杨的书写几句话,放在书前,或者也是一种特别的美意吧。
我读鲁迅的书在先,读柏杨的书在后,所以,读柏杨的书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并非是柏杨的文字风貌酷肖鲁迅,或者甚至是学步、影写、照搬等等。柏杨在投身文字生涯之初,其实是很难读到鲁迅的书的,鲁迅是当时宝岛统治者的宿敌,读他的书,即有“通敌”之嫌。柏杨似未立过志向,要做宝岛上的“鲁迅第二”,好像他的思想历程上,也从未发生过从什么论到什么论的转变。他之以杂文为武器,猛烈抨击中国传统精神文明中腐朽、丑恶的东西,抨击国民性中丑陋、顽劣的东西,抨击历史和现实社会中黑暗、腥秽的东西,进而使自己的文字作品成为一面“镜子”,一面与鲁迅的文字作品并列的照见中国精神文明的“镜子”,完全是“天然”的。
不只是中国文化,我想其他文化也大抵如此,一方面会感染,溃烂,扩散,另一面则也会有抵抗,疗治,新生。即使是“酱缸”吧,一面有人被“酱”住,昏天黑地;另一面,也会有人挣脱出来,奋力“砸缸”,希图救出更多的人。鲁迅是这样一位“砸缸”者,柏杨也是这样一位“砸缸”者,他们生活的时代有先后,生前未曾谋面,倘若泉下相逢,一定也会如战友相拥。这一点也证明,岁月虽然迁流,战斗却未结束。鲁迅活着的时候,他呐喊抛开“瞒”和“骗”,“睁了眼看”,要“唤起疗救的注意”;柏杨奋战的日子,依然是“瞒”和“骗”盛行,在“酱缸”中闭着眼睛,醉生梦死者滔滔皆是。“缸”体坚硬,“缸”基沉厚,“酱”汁浓稠,“酱”味熏人,皆绝非一时所能破解。
然而,中国终究还是在进步的,这就又用得着鲁迅已经“轰毁”过的进化论——后来的要胜过以往的,新生的要胜过腐朽的,只是较为迟缓而已,会用词的作者,把这称为“蜕变”。“蜕变”的过程痛苦而漫长,近代以来中国人都在体验这个过程,性急无助于事。鲁迅很懂得这个道理,他曾说:“要治这麻木状态的国度,只有一法,就是‘韧’,也就是‘锲而不舍’。”柏杨所做的事,便是这“锲而不舍”战斗之一部分。
柏杨由大陆到台湾,他的写作生涯滥觞于台湾,笔底游走的尽是台湾社会的众生相,后来,他的作品来到大陆,却受到了更多大陆读者的欢迎,大陆的老少读者从中看到的不止是台湾的种种弊病,更是中国人、中国精神文明的沉疴痼疾。他所热议的当年台湾社会林林总总怪象,今天的大陆也有,有些还愈演愈烈。这就应着有人说的,地无分两岸,都拖着传统中国长长的影子。柏杨一声“丑陋的中国人”,真使人如闻轰雷。人们从他“刮骨疗疮”的犀利文字中获取阅读快感、感受道德义愤的同时,也凝聚出一种强烈意愿,即是一定要努力改善我们中国人的社会文化环境,改善我们中国人的素质与种性,使之由丑陋变为美好。
我想,这大约也就是我们今天阅读柏杨作品的意义所在吧。
2014年11月
《活该他喝酪浆》所谈包括什么是新、孝道、中文系、社会楷模、仁医恶医等。《按牌理出牌》首先谈女人,以现代女性既强悍又骄傲的特质,称女人“强哉骄”,指出了现代男女关系若干不协调的情况。《早起的虫儿》中柏杨自谓主旨凡二:推荐科幻小说、提出十二大愿……《八十年代台湾社会现象(1)》虽是出狱后首本专栏文集,对事物的透彻分析仍未减十年前,只不过含蓄得多,这是柏杨以前的杂文较为罕见的。
柏杨,中国人熟悉的作家,其创作生涯大致可分为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历史、十年通鉴;它不仅是一名著作等身的作家,同时也是思想家、社会观察家和文化评论者;他不但是历史见证人,也是文化改革的行动者。如此丰富的人生经历不容易说得清,还是看他写的书吧!
《八十年代台湾社会现象(1)》虽是出狱后首本专栏文集,对事物的透彻分析仍未减十年前,只不过含蓄得多,这是柏杨以前的杂文较为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