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靠语言
我是一名宫殿木匠,一直忙于建筑施工,虽说所收的徒弟前前后后也有百余人了,但也实在没有“教”给徒弟们什么。
大部分时间里木匠都在与木头打交道。
“栋梁”的职责是带领不同工种的匠人,愉快而漂亮地完成活计,并令客户满意。
树与树互不相同,人与人也互不相同。
实际工程中不可能遇到同一客户委托建造同样的建筑的情况。迄今为止我所建造的百余座建筑里,没有一样的。
每次施工,我都面对着一个新的任务。
每次施工,我都在为寻找一个好的施工方案而冥思苦想,谨慎地做出决断。经验本是重要的,但若拘泥于经验则是万万不可的。
各项工程,做毕即了。
做新的工程时需要重新思考。
正因如此,我想我说不出什么对大家有所助益的话语。
而对徒弟们,我也没有直接说出任何有助于他们成长的话来。
我的师父西冈常一栋梁也没有通过语言向我传达过任何知识。
与师父二人谈话时,在一旁听闻的老妇人迷惑地问道:“你们都在说些什么傻话呢?”
共同生活,共同工作。
这才是让人受教之处。
因此,教育的关键不在于教导的一方,而在于受教的一方能够从中汲取什么。
这个过程是无声的。
木匠等手艺人大多不善言语。
刨子使用时的手法力度,身体的驱动方式,刃部的磨制方法,待削木料的材质特性和柔软度,无论哪一项都需要匠人身体力行地感受、记忆并作出判断。
这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我想,从古至今的日本手艺人都晓得,技艺的传授是不能依靠语言的。
正是如此,才要拜师学艺。
如果靠书本呀语言呀就能传道解惑,又何须在木工房里苦修十来年呢?
花十来年的时间来修炼,也并不能保证在所有工作中都能独当一面。
大概也就可以试着做一些工具,掌握使用方法罢了。
达到了这一步,他才可以开始磨炼自身的技艺。
对于手艺人而言,十年太短了。
要想让徒弟们记住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手艺经,如不亲身做出示范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毕竟为师者用语言讲不出技艺的门道,也讲不出木材的特质,并且为徒者也无法通过语言来领会这些东西。
那些希望通过书本之类的东西来学习的不是真正的修行。不能说那就是假的,但只要接受了这种错误的认识,也是无法取得进步的。
尽早远离语言这个东西吧,只有这样才能让头脑与身体变得灵活敏锐。
所以,我想我说的话应该不会于诸公有何帮助,不过我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走过的路还是可以聊一聊的。只不过,木匠说的话听上去会有些奇怪。
若各位能谅解这点,那听我讲讲也无妨。走向这条路
可能各位对我的成长经历并不感兴趣。不过,既然读了这本书,总也得搞清楚“这个家伙是谁”。那么我就先简单地谈谈自己吧。
我生于枥木县。
时值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俗称“生育高峰期”。
后来我进入普通高中,那里大多数学生都会继续升学。
论成绩我在班上五十五个人里只排到五十四名。不是我狂妄,我那时实在搞不懂人为什么一定要学习。如今想来,学习这件事只要走入某个阶段、某个境界也应该很有趣吧,但我的确不是那块料。
排五十五名的那个人基本不来学校,所以其实我是班里的老末。
没想将来成为什么大人物,也没考虑升学深造。
高二时去修学旅行,我们游览了关西,参观了法隆寺。一行人都不是什么好学生,旅行中基本处于在巴士上打瞌睡或傻傻发呆的状态。
见到五重塔,听说此物是一千三百年前的,我不禁有了一种冲动,也想造出这样的作品。
当时为什么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在火箭登月、探索宇宙的时代里,能有这样精彩的作品存世实在是太伟大了。与进大学继续深造相比,创造一个能挺立一千三百年的建筑物更了不起。想一想,将来当个社长什么的实在没意思,哪里有一千三百多年前运来这么大的木料,建起这么伟大的作品令人感动呢?
那时我高二。
但直到毕业将近,我还没有确定未来究竟应该走哪条路。我仍希望成为一个能建造法隆寺五重塔那样建筑的人,但是怎样才能走上这条路呢——身在枥木县乡下的我一片茫然。
我的父亲是一名银行职员,母亲是一名裁缝学校的老师。
向父亲说明想法之后,他说“你这是想逆时代潮流行事啊。如果乘舟顺流而行,你可以一边前进一边轻松地欣赏两岸变化的风景。如果逆流而行,两岸景色不变,你也没有余暇来欣赏。这样你也坚持吗?”
就这样,我抛开一切顾虑,先跑到奈良县政府如此这般地告知了我的心愿。文化遗产保护课的人告诉我,不妨去找法隆寺的西冈槽光先生问问看。我至今仍有个老毛病,总是记不住人名,尽管人名很重要。
我虽然记住了“西冈”这个姓氏,但是忘记了后面的名字。
我来到法隆寺,对所见之人说道:“我想见西冈先生。”“我们这里有三位叫西冈的,您找哪位呢?”那人问。“我忘了。”我回答。
结果那人说:“我便是西冈。”
我这个记不住人名的毛病真是太妙了。
如果我真切地记住了姓名,我将会见到西冈常一栋梁的父亲楢光先生。这位老先生那时应该八十一二岁了,怎么可能再收徒弟呢?此外,另一位西冈先生是常一栋梁的弟弟槽二郎先生,后来我俩一起在法轮寺工作,他虽话语不多,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槽二郎先生还是个工具专家,他的身份其实是文化遗产保护课派到法隆寺的公务员。来到这里,我的命运发生了转变。常一栋梁继承了父亲槽光先生的事业,成为法隆寺的栋梁。
当时,我马上向常一栋梁提出做他弟子的请求。他问了我的年龄和其他各种的问题,具体的实在记不清了。
简单地说,我只记得我被拒收了。
理由有这么几个。
“首先,你没有工作。”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制作一面锅盖。
下一个理由是我已经十八岁了。
“年龄太大了。”他说。
意思是十八岁才来拜师学艺太迟了。
修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有了自己的徒弟,这时我才明白了师父话中的意思。在实行师徒制度的工房里,要想将技艺学得扎实,对一个十八岁的高中毕业才入徒的人来说几乎不太可能。这个年龄的人对世事似懂非懂,动不动就会赌气逞能,还有些逆反心理,想一蹴而就地记住所有技巧,耍一些小聪明,总想找到学习的捷径,心浮气躁。作为学徒这些都是大忌。
当然,走向这条道路还存在其他阻碍。文部省(现为文部科学省)文化遗产保护部建造物课的人对我说:“你靠这个工作是不能养家糊口的啊。”“即便如此我也想试试。”我回答。P2-7
我的师父西冈常一是法隆寺的“栋梁”年(1969年)我拜他为师,此后近四十年,我一直从事宫殿木匠的工作。
去年,即平成十九年(2007年),我年满六十,步入花甲。借此契机,我将自己一手经营的斑鸠工房交给了年轻人。
我这样做并非因为自己已上了年纪。
当年,我初拜西冈先生为师时,师父已经六十一岁了。师父在这样的年纪,不仅收我为内弟子,而且此后以栋梁的身份陆续主持完成了法轮寺三重塔、一些学术模型,以及药师寺的金堂、西塔、中门、三藏院、回廊的建造工作。从这一点来看,人到六十并不意味着必须隐退。
虽说在施工现场推刨动凿等体力工作不适于高龄者,但是“栋梁”这个角色并不承担此类体力劳作,所以这方面的担心就显得不必要了。
我在斑鸠工房的经营中一直将学徒的数量控制在三十名左右。就是凭借这有限的劳力,在这十几年里我们建造了上百座佛堂寺塔等建筑。在此期间,弟子们入徒、出徒,前前后后有百余人在工房工作过。
斑鸠工房设立的目的我会在书中讲到,即培养弟子掌握传统技艺.将传统技艺传承下去。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采取的方法与我做学徒时西冈师父所采取的方法相同,即与弟子们于工房中同吃、同住,一同上工,入夜一同打磨工具。
师徒间技艺的传授并非易事。
因为技艺和感觉是难以凭借语言来表达的。
虽然我在书中已详细地阐释这一点,但是对于那些一直依赖语言、数字、数据、影像等媒介学习知识的年轻人而言,理解起来并不容易。
学校里的老师们利用教科书和黑板开展教学。
孩子们将这种受教方式视作理所当然。
他们认为。只要是老师教过的便自会懂得,若是老师没有教过的便理应不知道。
在初中、高中,只要度过一年就可自然升入下一个年级,只要经过三年便可毕业,因为学校是有学制期限的。 ’
学校默认所有学生拥有相同的能力,因而可采用同样的方法,在同样的期限内学习。
只要取得规定的最低分数即可升级。
并且为取得最低分数是有捷径和诀窍可循的。
不仅在学校,甚至在私塾、预备学校或在家庭教师那里,学生得到的也是同样的教育。
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以上种种思维方式对师徒之间技艺与感觉的传承构成了障碍。至少对于习惯于以上学习方法的学生而言,习得技艺并领悟匠人的感觉是不可能的。
技艺、感觉和木匠的思维方法,是木匠自身所特有的。
它们浸入人的身心,在身体里留下记忆,使身体亦具有思维的能力。
要让徒弟们理解这一点,我认为,必须保持师徒同吃、同住、同工的生活学习状态。
这种学习方法中无捷径可循,亦无后门可走。
所谓及格分数,在我们这个领域,向来必须是自身完全理解了技艺要领后,方能达到。
然而,师父的家并不是学校,没有可供学习的校舍。所谓学习场地便是施工现场。是客户委托建设的场地,使用的木材都价值不菲。
在那里不允许以学徒身份为由出现施工错误。
一切失败之责均须由师父承担。
师徒共同生活,共在一个空间里呼吸,才能达到相互理解的效果。
一方面,学徒们观察师父,琢磨师父在如何思考、下一步又如何行动。如此逐渐体悟师父的意图和技艺。
另一方面,师父在与弟子共同生活的时间里,可以了解他们的性格、才能与思维方式。只有达到这种熟悉程度,在施工现场师父才能够掌握徒弟们的行动,随时对可能出现的工作失误有所预期。
如此一来,不用考试,师父也可了解弟子对技艺的掌握程度。
我想,这就是在共同生活之中,师徒各自身心所形成的感觉吧。
在斑鸠工房内工作的学徒通常有三十人左右,他们的技艺水准各不相同。山中的树木从来没有相同的两株,人也是。
以不同的方式生长发育,人与人所特有的性格等天资并不相同。这种差异性不仅在入徒初期有所体现,在施工现场的实践学习中,在进步的程度上同样也能表现出来。对新入徒的弟子而言,可为其师的不仅仅是师父一人,其他二十九名学徒也是他求教的对象。即便有师父照顾不到的地方,新学徒也可从师兄和同期其他学徒的技艺中摸索出工作要领。
这也是共同生活、共赴现场工作的模式的一份获益。
自斑鸠工房成立以来的三十年中,我们就凭借这种工作模式完成了各项工程。
可以更明确地说,为师者虽然不能“培育”匠人,但只要提供合适的环境,学徒们自可耳濡目染、心领神会,自然成才。
作为师父,我延续了西冈栋梁对我采用的教导方式,为学徒们准备了成长空间——斑鸠工房,以及用于实践的施工现场,在关键的时刻为学徒助推助力。
知识的记忆、技术的掌握、感觉的形成,是一条漫长的路,然而或许就在某刻,经历一个艰难的蜕变后登上一个新的台阶,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支点,继而信心十足地继续前行。
我为徒弟们订下为期十年的基础实践学制,最终何时出徒取决于他们何时能够在施工现场全权负责。 为此,每当要培养新人成长立事之时,老徒弟就会让出领头者的位置。因为所有徒弟都知道,这是催人奋进、助人成长壮大的必由之路。
这就是一直以来斑鸠工房传授技艺的方式,或许亦可称之为匠人的培育之道。
古时的师徒体制,斑鸠工房未全盘采用,唯独吸取师徒共同生活工作这一优点,并在实际操作中将其不断修正完善。这个方法既非我的创新,亦非完美的最佳模式,所以没有为其冠以特别的名称。
但只要您参观过我们的实践作品,就会明白我们工房所采用的制度无疑是较为正确的选择。
一直以来,我看着弟子们一个个学成出徒,现在到了我将领头者的位置让出的时候了。
只有我真正放手,徒弟们才能够有全面施展才能的机会。
没有我坐镇,弟子们必须承担起前所未有的压力和责任,他们只有迎难而上、克服压力,才能完成匠人的成长过程。
借此机会,我应作家朋友盐野米松先生的邀请,以口述的形式总结我们斑鸠工房一直以来的行事、操作、思考方式,而盐野先生将我的叙述记录总结成书。这些都是我一个木匠的闲言碎语,于读者如可贡献一二,我将不胜荣幸。
通过杨希、小川三夫编著的《栋梁》,我们可了解日本古代建筑(寺庙、神社)中一些流传至今的传统做法。譬如,如何绘图、画线,如何定柱径和屋面的曲线,以及如何使用工具和木材等,从中可窥见与中国古建筑或承续或相异的关系。
与其他匠人不同,宫殿木匠的事业非团队协作不能完成。尤其是建造事业的领头人——栋梁,必须统合“百工”(木匠、泥匠、瓦匠等)之力,让不同性格、不同工作方式的工匠协同一致。所以,宫殿木匠的修行就不仅仅在于个人技艺了,如何作为团队的一份子而存在,也是必须思考和学习的事情。而从旧时承袭下来的师徒共同生活制度,也因时代的不同和新鲜血液的不断加入,让宫殿木匠团队呈现出新的风貌。
杨希、小川三夫编著的《栋梁》介绍了,与时代背驰的“师徒制”“共同生活制”为何对古建筑技艺的传承是有必要的?对于古建筑所面临的困境,传统匠人有何忧思?且听日本著名宫殿木匠、斑鸠工房的创立者小川三夫详细道来。“做个头脑简单的人”“不怕不一样”“混凝土并不强大”“趁其未成熟时托付”“团队是有生命的”,等等,处处可见传统匠人闪耀的智慧和耐人寻味的人生经验。无论是当师父,还是当徒弟,都是一种修行,充满了苦乐和令人感动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