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知道这句北俗唦?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最后一句,最耐人吧,嗨嗨,偷得着不如偷不着。”
“这话怎么是北俗呢,明明是明朝人冯梦龙说的。”
“什么偷得着不如偷不着的。依阿拉看,什么妻呀妾呀婢呀,都不如娼。阿拉昨夜白相到一个娼中之秀——雏,京师的雏儿!真真正正原封货,让阿拉破的身子,只索了五个大洋。侬羡煞?”
“告诉侬句北俗吧,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雏勿好耍,阿拉昨夜白相到一个龟婆。龟婆懂唦?北平叫鸨母,苏州叫七十鸟。半老徐娘,啧啧,风韵犹存,那才越咂吧越有味道呢。”
对着吹的两个人,俱是初次来北平游玩的富家子。较粗壮的那个叫沈知祥,长得平平淡淡,属于往大街上一扔就找不到的那种人。个子略高的那位叫王在礼,身子长,脸与身子配套,长了副马面。
此刻,正是两人在前门外八大胡同宿娼后,一大早刚回到鲜鱼口胡同客栈的时候。
鲜鱼口是条大胡同,出了胡同口,马路对过是大栅栏,大栅栏不说是前清京师最热闹的地场,也是前门外商铺最集中的地方。从大栅栏走不了多远,在胡同里一抹一拐,便进入八大胡同。
从清朝道光年间起,京师前门外便成了妓院密集处,尤以韩家潭、百顺胡同、石头胡同、小李纱帽胡同、朱家胡同、朱茅胡同、博兴胡同、王广福斜街等八处为甚。到清末便有“八大胡同”之称。民国初年,八大胡同非但不衰,反而日渐兴隆,就像光天化日下的一摊脓血,招引来一堆苍蝇嗡嗡乱飞,当地大小有几个钱的人,以及外埠来京的风流种,到这里大把大把地扔钱。
风流了一夜的男人,心里还是劲儿劲儿的,泛着想跟外人放放余骚的愿望。二位都是昨夜里干了事的,而且都是第一次接触到京师娼妓,一方说给另一方听,总不带劲儿。于是,他们在说话间,便时不时地瞟瞟门口,那意思是要说给第三个人听。
茂源客栈的这间客房里,除了他俩,还住了个同窗,一同从南方过来。北平老客栈多用松木板隔断。走廊里咳嗽一声,屋里的能听到痰落地的声音;屋子里放个屁,走廊里能听到响儿。
不大会儿,走廊里传来几句对话:
“卞先生,吃早点回来啦?”这是那个旗人伙计的声音。
“回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北平的早点比你们南方的怎么样?”
“烧饼果子豆腐脑,好吃,好吃。”声音透着腼腆。
话音刚落,一个青年男子边扭脸向伙计微笑,边推门进来。
屋里的俩人顿时来情绪了,屁股在床沿上挪了挪。
王在礼问道:“梦龙兄,昨天夜里在哪厢过的?”
“一步也没有离开房间。”刚进来的人答道。
他叫卞梦龙,二十岁出头,中等身材,脸上利利爽爽的,一副小生模样。不大的眼睛透着几分甩不开的怡然自得,表明他活在世上不会忘记找乐子,而眼下不是时候。嘴唇薄而长,下巴略显大,有棱有角。只有这个下巴,为他无忧的面孔增添了几分蛮横。
他穿一件黑色对襟马褂,蓝色长衫,足蹬锃亮的褐色皮鞋,头戴软胎黑色便帽,这种帽子以六瓣合缝,缀檐如筒,俗称瓜皮帽,或干脆叫“小帽子”。据说小帽子创于明洪武年间,取六合一统之意,清代因之。他戴的这顶,帽顶有个珊瑚结子,帽缘正中用一块磨成四方形的翡翠作帽准,比用岫玉作帽准的名贵些。
他摘下帽子,拢拢从中间整齐分开的头发,把软帽细心折之,藏于衣袋,从枕边拿起一本书,坐在床沿上看起来。
沈知祥搭讪:“卞兄看的是何书?”
他温文尔雅地答道:“明朝末年有两个文人,叫刘侗、于奕正,他们合著了一本《帝京景物略》,书中记述了北京的山川园林、名胜古迹,以至风习节气、花鸟鱼虫什么的。”
“可有京师八大胡同?”沈知祥想引到要谈的题目上。
卞梦龙垂下眼皮,不作回答,继续看书。
王在礼站起,几步过来,一把打掉他正看着的书,“侬真真是个傻瓜。既然到了北平,住在前门外,守着八大胡同,还读啥书,还压个啥冷铺板,不如随阿拉到那厢去拥香衾玉。”
沈知祥赶忙接过话:“京师的雏儿……”
卞梦龙弯腰拾起书,轻咳一声,斜过去一眼,朗朗读出声:“城隍庙市,月朔望,念五日,东弼教坊,西逮庙墀庑,列肆三里。图籍之日古今,彝鼎之日商周,匜镜之日秦汉,书画之日唐宋,珠宝象玉、珍错绫锦之日滇、粤、闽、楚、吴、越者集。”
“侬读的是什么?”王在礼问。
卞梦龙答:“《帝京景物略》里描述了将近三百年前北京城隍庙的古董买卖,‘列肆三里’,可真够繁盛的。”
“侬读这个做什么?”
他接着读:“夫我列圣,物异弗贵,器奇弗作,然而物力蕴藉,匠作质良,古未有,后不磨,当代已稀重购。”
王沈两个人愈发不解,面面相觑。
卞梦龙把书本合上,抬头看着二人说:“这上面说的是古代意匠之作,在明末的古董市上已很珍稀。”
“侬想在京师搞几件古董?”王在礼问。 “且算走火人魔吧。”卞梦龙放下书,“二位尽可去嫖妓宿娼。我不会去,也不想知道你们在那里胡来如何快活。奉劝一句,吴越娇娃不亚于京师花枝,回家一样可以戏耍,何苦在此地眠花宿柳。京师乃帝王之地,既然来到这里,不妨弄一两件古董带回去,不虚此行。我们是学画的,如若拥有几件古代艺术品,亦不负后世子孙。”
对他的好言相劝,那俩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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