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灾难冬夜
这是一个多日来难得再听到两派人打枪的冬夜,一阵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旷野的沉静,把终南山下颜家河畔沉睡的小村庄从凄冷中惊醒了,使睡梦中的人们一下子睁圆了惊恐的眼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颜蛋他大不在了!”
于是,村里的男女老少,裹着破棉袄,趿拉着不遮脚后跟的烂棉鞋,吵嚷着,拥挤着,一窝蜂似地涌向了颜家。
一间破旧的小土屋霎时挤满了破衣烂鞋的众乡邻,乱嘈嘈一片。名叫柳秋桂的主家妇人坐在炕上停尸门板的顶头,呼天抢地地哭叫着,如天塌了一般。
乡邻们同情地抹着眼泪,议论纷纷,唏嘘不断。
“家里没了顶梁柱,这一大家子,让一个女人领着这么多娃可咋过呀!”
“是啊,才四十刚出头就没了男人,秋桂这日子以后啥时能熬出个头啊!”
五岁的小祖倩睡在小屋旁边油毛毡搭建的棚屋里。吵闹声把祖倩惊醒,睡眼迷蒙中,她摸黑穿着散发出棉絮腐臭气味的棉袄,却怎么也摸不着棉裤,她急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凭感觉,她感到家里出大事了。听到哭声,比她大六岁的姐姐祖香进来,沙哑着嗓子,摸索着给她边穿裤子边吸溜着鼻涕说:“咱大没了。”刚说完就又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大,大,我要俺大……”祖倩来不及勒裤腰带,两手提住裤子大哭着跑出了棚屋。小女的哭声惊得满屋子的人忙让开一条路。祖倩扑到炕上停尸的木门板上哭得眼冒金花。她知道,自己从此就再也见不到大了,再也不能被大驾在脖子上追云撵鸟了。越哭越伤心,娘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又放大了悲声。
母女的哭泣把满屋子的人感染得泪水涟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红鼻肿眼,啜泣声仿佛要顶开破旧房屋上的屋顶。
早已成家另过的颜家大儿子颜耀祖,前脚一跨进门,就“大”的一声趴在停尸土炕边上哭起来,众人忙上前扶劝。颜家老三颜耀昭拨开人群,从屋里头冲上来,鼻孔喷着怨气,双眼瞪得滚圆,质问老大:“你干啥吃的?早些时辰做啥去咧?大临咽气时还唤你呢。”
见老三双手叉腰,两眼喷着气愤的火焰,要打人的架势,老大的蚕眉动了几下,自知理亏地嘴里嗫嚅着:“今儿轮我看饲养室哩……”
大伙忙好言相劝,说耀昭,现在不是论理的时候,安排商议老人安葬的事要紧。老三强咽下怨恨,咬紧的牙关把腮两边撑得又鼓又硬。
村民们按照乡规习俗帮助颜家办理丧事。主事的安排村人去亲戚家报丧,本家轮流和逝者的儿女们守尸,离本族血系远一点的则送两张黄麻纸,表示对逝者的安抚,对活人的慰藉。守尸的儿女万不可离开一步,要轮换着看守。听大人说,这尸体万一被猫或老鼠之类的东西爬上身,就会出现惊尸现象,说是一旦惊尸了,死人会突然坐起来,抱住跟前的任何一个活人,直到把活人吓死,也掰不开死人的双膊……有了这种传言,谁家死了人都会精心看护,从不敢有半点马虎。
按照惯例,60岁以上的死者要在家停放过7天才能下葬,头一天倒下头,第二天就入殓。亲戚们来时,刚进村女人就要哭,一直哭到有人来扶住,进了家门再哭一小会儿,然后擦鼻抹泪,哭丧着脸向主妇问起死者生前最后几日的病情、情绪等情况。男亲戚则需跑也似的来到屋里,才放声嚎几下,就被人扶起,算是礼节。
天刚麻麻亮,门外垒起了用泥和麦秸节抹成的大炉灶。几口大铁锅,包括破桌子及掉了腿的木条凳,也由执事给借来了,过事用的碗筷一律都是从村里人家借来的。村北头的地里请风水先生看了墓穴,帮忙的人正在卖力地挖掘着墓坑。
十里八村总会出一两个专门入殓的人,于是有丧事的就带上一封点心,一瓶老白干,请人入殓。入殓这一天,全村男女老幼全都聚拢来,头上戴白孝布的是本家人,不戴孝布的是村人,即使不为帮忙,也为凑来看个热闹,寻个刺激,看死人的儿女谁哭得最凶,谁是孝子,此后在村里甚至邻村传扬。
入殓的过程,,紧张有序,先是儿女在前,哭声响成一片。依次是重要亲戚、自家人,绕棺材围成一圈。将僵硬的尸体放进棺木里时,亲人们就一边大哭一边不停地掀开蒙脸纸再看死者最后一眼。祖倩个头小,夹在孝子们中间,够不着看一眼大的脸,急得扒住棺木沿哭着蹦着,姐姐祖香将祖倩抱了起来,她才扒住棺沿,看到了已安稳地躺进薄棺木里的父亲的脸。她哭呀叫呀,伸出手要去摸大的脸,却怎么用劲也够不着。人拥人挤,昏天黑地,最后棺材盖被盖上钉死了。一个有血有肉有骨气、在世上闯荡了60多年活腾腾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人群里面再也不会有他的气息了。人死如灯灭啊!
死人入土为安。看穴的人诡秘兮兮地对耀祖说:“你大这坟向,知道么,踩着好风水咧。他头枕终南山,脚蹬颜家河,是出人才的穴。”跟在俩人屁股后头的祖倩一听这话,抬眼向南眺望,不远处的巍巍终南山在几天前刚落了一场大雪,顶上白雪皑皑,底部松柏蓊郁,沉静自若,像老佛祖的蹲守,长年累月,千千万万年庇护着脚下一代又一代的弟子。祖倩又回头北眺,离大的坟不足五十米的地方就是日夜不停流动着的颜家河,这条河流从终南山里穿出,一路拐来弯去,躲过了几个村庄,从野地里过来,一头就扎进了颜家河村,将村子劈成两半儿。一半是牟姓人家,仅六户,住在河的北面,地势比河南岸的颜姓居住地要高出一些,形成了牟姓人家和颜姓人家隔河对峙的局面。沿河岸一溜儿是杨树、柳树,河沿上长满了野枸杞和狗牙刺,饥荒年月,这些野菜也救活了不少人的性命。
埋葬了家里的主事人,柳秋桂已精疲力尽,看着围在身边的两个小女子,两个小儿子,她忧虑不安起来。是啊,老大已不用发愁,他大在世时给早早娶了妻,并生了子,早已分房另住,过自家的小日子去了。老二辉辉呢,不久前才被公家招了工,为了不耽误工作,这回丧事也没给捎信儿去。柳秋桂想,不叫娃回来是对的,娃才招工走了不到一个月,把娃惊动回来,送送他大能咋。可眼下,家里还有这四个没长大的孩子,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呢?正想着,小女祖倩一声“妈”打断了她的思绪。祖倩觉得才几天时间,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老了好多。四十才搭沿的妇人早早就守了寡,柳秋桂能不比实际年龄老吗。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