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太晚了。”陈青石拖过座椅,朝旁边的人笑笑,半是解释半是歉疚地咕哝一句。
同桌的看来相互间都是熟人,不熟的,刚刚坐下的,几句话说过,也熟了。众人三三两两谈着各自的话题,谈话者的身份也渐渐能听出一二。其中一位中年人是县城某公司的经理,黑面皮,细眼睛,下巴如刀子那般削着,却穿西服,打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隔着桌面跟那位律师身份的人讨论着一些什么。律师姓林,陈青石曾在不同场合听过这个名字。他很想同这人认识认识,说你就是林律师吧?想了想又觉没那个必要。众人由不久前发生在县城的某起经济纠纷,扯到偏僻山乡里的一些奇风异俗,坐在陈青石身旁的张股长于是连讲了几个亲身经历的故事。张股长是某个单位的股长,人胖,脑袋大,身子大,站起是一堆,坐下更是一堆,耳垂长得出奇。他将胸前的衣襟敞开,一手叉腰,一手斜倚住桌沿,侧起的面孔在正午的光线下缓慢而笨拙地牵动。
陈青石默默坐了一会,又坐一会,忽然发现,大半天过去自己还没说下一句话,没发出一丝丝声音呢。好似他不会说话,好似没他这个人存在了。他希望有人能转过身朝这边看看,他就好抓住机会点头打招呼,加入到他们的谈,他们的笑中去。他瞅准~个机会,觉得完全可以生动地发几句议论。他暗暗咳了声,清清嗓子,也借此提醒别人,他要讲话了。准备张口,别人已转到另外的话题。他甚为懊恼,后悔没早点开口。第二次准备讲,又发现旁人没注意,就算了。第三次,一句话到喉咙边了,痒痒地爬着难受,于是他发现自己太激动,话语太多,怕一时表达不清反而出丑。还有一次他担心声音过大,会吓着其他人。到最后,一个更好的机会来了,又以为这么久自己没说话,现在凭空来那么几句,倒显着突兀,不正常。
陈青石收拾起脸上的色彩,彻底打消了各种企图,干脆装出高傲与冷漠模样,一声不吭。他偏了头这里瞄一眼,那里瞄一眼,然后目光越过一个人的肩膀,看定窗外一处地方,看巷子对面檐头上刚刚出现的斑斑驳驳阳光,仿佛在凝神思考着什么重大问题。不过在这样的场合思考问题,其行为不用说也是纯属乖张与滑稽,陈青石赶紧低了头,牵牵衣襟,摸摸下巴,一手抓住另一只手揉过来,捏过去,尽力显示自己的满不在乎。旁边有人拈了一张餐巾纸,仔细揩拭碗筷、杯盏,他认为那动作很悠闲,也想拿一张餐巾纸过来。手伸到一半,急促间又打消了念头,重新坐直身子。
随着最后一个人到齐,大家纷纷操杯弄盏,动荡起来。酒宴正式开始了。陈青石悚然一惊,浑身肌肉习惯性绷得更紧。他似乎刚刚记起,自己原是一个极不习惯这种场合的人。陈青石怕酒,陈青石怕餐室里弥漫的恶浊空气,和满脸喝得通红、给你喷出一股又一股气味的人。他尤其听不得餐桌上的讲话,那一套一套装腔作势、机巧无比的酒席语言。陈青石想,吃饭就吃饭,喝酒就喝酒,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说呢?尽管说的与听的一齐手舞足蹈,得意非凡,哈哈大笑,他却听不出丝毫可笑之处。他奇怪身前身后总有许多人,天生一头酒席动物那般,每坐到酒桌前,整个人便像彻底变换了一个,脸红着,嘴张着,一条舌头上下翻飞,将那满口满腔的唾沫,连同如唾沫般琐屑无聊的话语一齐泼溅到菜盘中间去,让你一筷头一筷头夹着吃。陈青石感觉到生理上的深深痛苦。陈青石想,这其实是丑恶的。陈青石想,简直太丑恶了。小小一张酒桌,实在代表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最恶俗、最脏污的那一部分。陈青石接着想,他妈的!陈青石只说自己滴酒不沾,微皱眉头,紧低脑袋,一声不吭专心吃菜,或痴痴呆呆看着别人怎么说,怎么笑,看劈面而来的唾沫溅向自己的碗碟。陈青石坐在角落,动作僵硬,落落寡合。
“喝一杯,就一杯,怎么样?”有人侧起脑袋把他打量好久,眼里满含陌生和敌意。
陈青石双手攥紧酒杯,紧张道:“我说不来假话,真的不喝。”
那人问:“你真是那个,那个滴酒不沾?”
陈青石说:“真的滴酒不沾。”
“世上也有滴酒不沾的人,”那人夸张地叹过一口气,不再理他。(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