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距离感具体表现在哪里呢?主要表现在对语言和对人两个方面。首先看他同语言之间的距离。一般认为,日本以往的小说,语言和作家基本捆在一起,作家即语言,语言即作家。语言在作家这个大抽屉里挤得满满的,无论拿出哪一个都带有作家的体温、汗味和喘息,看得读者透不过气翻不过身。但村上不是这样,一如大约最早研究村上的日本文学评论家川本三郎所指出的,村上即使对他使用的语言也采取一种不介入姿态,在自己同语言之间设置开阔地间,保持适当距离。在这个意义上,村上不是将语言视为自身的血肉或心声,而是当成与己无关的独立存在。说得极端些,不是用语言表现自己,而是用语言表现语言。而他像隔岸观火一样看着由语言自身叠积成的小说这一建筑物,甚至对语言同自己的距离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游戏态度。不过,按村上自己的说法,至少在《风》这部处女作中他并非刻意这样做的。所以出现距离感,“说到底那是因为尽管我身上有想写什么的欲望,却又没什么东西可写的缘故。这也不想写,那也不想写,如此一来二去,题材就一个也没剩下——虽说不是剥洋葱皮——总之不知道写什么合适,于是心想那么就随意排列语言好了,看它们到底能表现什么。”结果竞成就了他文体的一大特色。话又说回来,随意为之的文字往往发自内在的天性,而天性无疑最为恒久和稳定,所以这种距离感成为村上始终一贯的文体特色也并不奇怪。
其次,距离感还表现在主人公(村上)和他人的关系方面。村上深知现代人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秘密或隐痛,很难诉诸语言。正如《风》第一节所说,“直言不讳是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入黑暗的深处”。因此,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何尝试都可能是徒劳的,甚至伤害对方。最为明智的做法就是同对方保持距离,不要靠得太近,更不要动辄强加于人。在这个意义上,距离就是理解,就是温情,就是关心。这是村上小说里的男主人公一贯的做法和姿态。《风》中,“我”把在杰式酒吧喝得烂醉倒在卫生间地上的女孩开车送回她的宿舍后,陪着赤身裸体的女孩过了一夜,即使这时“我”仍执著于距离:“我最大限度地张开手指,从头部开始依序测其身长。手指挪腾了八次,最后量到脚后跟时还有一拇指宽的距离——大约一米五八。”实际上他也保持了距离,尽管同人事不省且脱得光光的女孩躺在一张床上,但“我”“什么也没做”。不仅如此,对女孩的内心世界“我”也无意介入,尽量拉开距离。例如后来女孩说她并未旅行,坦言为此说谎骗了“我”。而当女孩问我是否“想听真实的”的时候,我则把话岔开:“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女孩很快明白了:“什么也不说就是。“我”便是通过这种佯作漠不关心的态度表示他特有的关心。问题是,如果只能以这种保持距离的方式表达关心,那未尝不可以说是现代人、现代社会的一种悲剧,一种矛盾。而这恰恰是村上作品中常见的奇妙张力。(P9-P12)
前言
长篇小说
《且听风吟》:出手不凡的处女作
《1973年的弹子球》:村上或“我”在寻找什么?
《寻羊冒险记》:村上的“冒险”和羊的隐喻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双线推进的“正面突破”
《挪威的森林》:永远的青春风景
《舞!舞!舞!》:无可奈何的独舞
《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国境以南太阳以西”有什么
《奇鸟行状录》:从“小资”到斗士的“编年史”
《斯普特尼克恋人》:同性恋故事与文体“突围”
《海边的卡夫卡》:命运、“异界”与精神救赎
《天黑以后》:另一种形态的“恶”
《1Q84》:不要进入“精神囚笼”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挖洞”——工具与目的之间
短篇小说
《去中国的小船》:小船上搭载的是什么
《百分之百的女孩》:能从这里见到“阿Q”吗
《萤》:非现实中的现实
《旋转木马鏖战记》:徒劳中的转机
《再袭面包店》:失踪的不仅仅是象
《电视人》:“我”或主体l生的迷失
《列克星敦的幽灵》:孤独并不总是可以把玩
《神的孩子全跳舞》:地震之后的“地震”
《东京奇谭集》:是奇谭又不是奇谭
《生日故事》:创作的翻译腔与翻译的创作腔——以《生日故事集》为例
《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失去的和没有失去的,不同的和相同的
随笔·游记·纪实文学
“村上朝日堂”系列随笔:村上随笔特色及其个人特色
《日出国的工厂》:村上眼中的日本及日本人
《地下》:之于村上春树的物语——从《地下》到《1Q84》
《边境近境》:村上十五年前的中国之行
《在约定的场所》:“黑匣子”的开启与解读
《村上广播》:涉笔成趣
《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村上春树心目中的音乐与“音乐观”
《谈跑步时我谈什么》:身体与文体之间
附录
为了灵魂的自由——村上春树访问记
村上春树:“高墙与鸡蛋”——耶路撒冷文学奖获奖演讲
村上春树:远游的房间——给中国读者的信
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中文版序言
村上春树年谱
参考文献举要
一九四九年出生的村上春树,在经营小酒吧的一九七九年趴在厨房餐桌上写了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至今走过了三十五年文学创作旅程。我的翻译则晚了十年。一九八九年寒假开始翻译《挪威的森林》,同年七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
记得一九八九年广州的冬天格外阴冷。借用村上的话说,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冰箱全都一齐朝我大敞四开。我蜷缩在暨南大学苏州苑三十号楼五○二单元一个朝北房间的角落里,裹一件颜色仿佛蓝墨水染成的混纺鸡心领半旧毛衣,时而朝下望一眼楼下路上像绿子一样说说笑笑走过的港澳女生的彩色身姿,时而搓一下几乎冻僵的手指,看着日文一格格爬格不止。感觉上就好像直子、绿子、渡边君、永泽君和“敢死队”用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牵着我的自来水笔尖在稿纸上一路疾驰,世间所有美妙或不怎么美妙的词语随之纷至沓来,任我一个个嵌入绿色的方格——我就这样陪着《挪威的森林》、陪着村上春树开始了中国之旅。尔来二十五年矣。翻译之初,我身上还带有些许青春余温,精力旺盛得差不多可以一口气跑去月球的背面;而今早已日暮西风古道瘦马,“鬓已星星矣”。其间阴晴霜雪,风雨寒温,喜忧甘苦,动静炎凉,可谓一言难尽。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笔下的文字已经陪伴一两代人走过各自的青春河床,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他和她的阅读兴趣、审美倾向、生活格调以至心灵品位。
但我不光是翻译匠,而首先是个教书匠。在大学教书,教日本文学和文学翻译。这就要求我不能在翻译园地里流连忘返,而必须在这一过程中兼顾学术研究。作为身在学院体制内并且受过学术训练的知识分子,学术研究本应是我较为熟悉的风景。但事关村上批评,每次动笔我都不太想采用条分缕析严肃刻板的学术文体和范式。这一是因为村上作品受众面较广(2000年前漓江出版社印行50万册,2000年以后上海译文出版社印行700万册),而且多是年轻人;二是因为较之从西方引进的这种学术文体和范式,我更欣赏以整体审美感悟和意蕴文采见长的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笔法。所幸我自己也从事文学创作,算是“半拉子”作家,对这种笔法并不十分陌生。我的一个追求,就是以随笔式文体传达学术性思维,以期在“象牙塔”和大众之间构筑一道桥梁。这本小书可以说是远不成熟的尝试。
我以为这同系统性并不矛盾。作为书的体例,大体分长篇、短篇和随笔三类,每类以时间顺序一书一评。从处女作《且听风吟》到二○一四年最新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共评书四十六本。除了品评每本书、每篇作品所体现或蕴含的艺术特征、心灵信息和精神趋向,还连续提取了作家较为典型的生活细节和创作思想的变化轨迹。因此,纵向读之,未尝不可视为作家传略和创作谱系;横向读之,又是相对独立的文本解读或作品各论。文学批评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验证以至构筑某种文学批评理论,而在于通过文本解读或赏析促成一种深度认知和审美体验。我的优势在于,自己是世界上单独翻译村上作品最多的译者,已有四十一种单行本由我逐字逐句译成中文。不言而喻,一部作品读一遍和翻译一遍,感觉不可同日而语。而我的劣势恐怕也在这里:由于在文本中浸淫太久太深,跳出文本而从理性思辨角度加以俯瞰的气魄和力度未免弱了些。因此,正如任何翻译都只能是基于译者个人感受和理解的语言转换,这里所写的也仅仅是我自己极有限的理解和感悟,绝非阅读指南,更不具有学术上的权威性。倘读者能从中获得若干背景知识和点滴启示,就足以让我深感欣慰。
书中很大一部分内容以译文序跋或论文随笔或演讲访谈等形式发表过。并在二○—○年一月和二○一四年四月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和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分别结集印行,名为《为了灵魂的自由——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这次所以由青岛出版社再次付梓,主要是因为新写了若干篇章。同二○—○年大陆版相比,增加了七篇。内容涉及当时没有的《地下》、《在约定的场所》(地下Ⅱ)、《村上广播》、《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以及村上编译(著)的《生日故事》。并在附录中增加了《村上春树年谱))。与此同时,限于篇幅,删除了原版附录I中的两篇演讲稿和一篇访谈稿。这样,除了纯学术论文和演讲稿,相关新旧文稿得以大体汇聚于此——毕竟一般读者、研究者把这些文字搜集齐全并非易事——村上文学创作三十五年的轨迹也因之粗线条呈现出来。当然这是在我看来的村上文学,故名之为《林少华看村上村上文学35年》。
考虑到一般读者的阅读习惯,注释没有像撰写学术论文那样做得无一疏漏,只择其要者简略注之。还请各位同行和相关学者见谅。
和世间绝大多数人一样,我的人生也有种种幸与不幸。不幸且不说了。而一个幸、一个幸运之处,大约就是自己的文字——译作也罢创作也罢论说也罢——似乎为许多人所喜欢。或者说我笔下流淌出来的语汇,如一个个小精灵有幸走进无数人的视野,走进他和她的心间。我的感觉、我的想法、我的意念和情思因之得到扩展和传播,为许多朋友所分享和共有。而我也因之分享和共有了朋友们心中的一切。这当然超越了年龄、性别、职业,超越了功利和时空。是的,的确不是我单方面付出,而且是互相给予什么、分享什什么、共同拥有什么,而且是美好的超越性的什么!每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自己有可能是世界上分外幸运的人,仿佛有一股甘甜而清澈的泉水从心底静静渗出,最终稀释以至化解了若干无端的郁闷和不快的记忆。
不用说,这本小书也是大体属于这类性质的文字。感谢青岛出版社的慷慨大度,感谢杨成舜编审的美意和辛劳,更感谢关注和阅读这本小书的无数朋友们。
林少华
二○一四年十月一日深夜于窥海斋
时青岛皓月当空海天一色
林少华著作的《林少华看村上(村上文学35年)(精)》从长篇小说从《且听风吟》到《1Q84》,短篇集从《去中国的小船》到《东京奇谭集》,随笔游记从“村上朝日堂”系列到《谈跑步时我谈什么》,一书一评,一篇一议,全面评议村上春树三十余部原创文学作品。引经据典而涉笔成趣,鞭辟入里而兴味盎然。纵向读之,不妨视为村上传略和创作谱系;横向读之,又是相对独立的作品各论与赏析。行文工致洗练,文采斐然,乃以随笔式文体传达学术性思维的可喜尝试。
林少华著作的《林少华看村上(村上文学35年)(精)》,作为书的体例,大体分长篇、短篇和随笔三类,每类以时间顺序一书一评。从处女作《且听风吟》到二○一四年最新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共评书四十六本。除了品评每本书、每篇作品所体现或蕴含的艺术特征、心灵信息和精神趋向,还连续提取了作家较为典型的生活细节和创作思想的变化轨迹。
他所翻译的村上春树是林氏的,而村上春树就像一个演员,当他穿上中文戏服演完谢幕下台,就已经很难返回原原本本的自己。但正是“翻译的错位”,让译者重新出发和大展拳脚,原作借此获得第二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