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认识一年四季自身与天地万物的关系,有一套完整的哲学。这套哲学其实是认识天地万物关系非常优越的一套方法论,其中凝结着了不起的生存智慧。由这套方法论衍生出顺应每一季而赏悦其中,非常具体的诗意化生存方式——在天时地利中认识自我,时时以天时地利的馈赠为滋养,它其实才是中华民族顺应天时地利,一代代繁衍生息的根。
《四季小品》是朱伟先生对四时感悟的集合作品集,分为春、夏、秋、冬四个篇章,文字涉及到当季的文化传统、节日节气、古诗文作品、花卉时鲜……全方位的展现了每个季节的美好。
本书既有衣食住行等生活方式,又有很多当代中国人必备的文史知识,是广大年轻人和热爱中华传统文化者不可多得的好书。
《四季小品》以时令节气为时间顺序,在自然风物的季节变换中品读传统文化中包含的生活智慧。作者朱伟曾出版《微读节气》一书,与《微读节气》相比,《四季小品》内容更为丰富,以散文随笔的形式抒写了作者对四季变化的细腻感受,并以传统文化深层次角度进行解读,既有生活情趣,又富于知识性。
立春时节
天寒到了极点,就立春了。
立春是春破土而出。从冬至始,那是一种在皑皑白雪、冰冻三尺下不断孕育、冲动着的青青之力。它冲破还封冻着的地面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寒月当空,当一切都在厚厚的冬被中熟睡时,反射着月寒的冰面悄然而被龟裂,镌刻着冰冷的大地素肌瞬间就被穿透,于是,当鸡鸣在远方树梢上飘拂的时候,我们就听到了那种神秘的啼啭。
那是青鸟。按古人的说法,春便是在青鸟啼啭中重回我们身边的。在四季中,青鸟司启,丹鸟司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呢?青取之于蓝,古人们说,它是西王母的使者,从西方飞来,西王母是西华至妙之气化成的女神。青鸟以它的鸣声,告知我们岁月即将相隔,随后,我们推门出屋,发现凛冽的西北风忽然就变成和气娴袅的东北风了,那淡青已经抹到东方天边去了——青是春之标志,青春就由青鸟飞过梅香衔来。等青鸟飞回,杨花雪落覆白萍,夏就该在感伤中来了。
有意思的是,青鸟本来自西方,它的啼啭,却引导风移东方,吹醒万物。春对应五行中的木,风生木,木为生气之本;木生酸,酸为五味之始。那是自下而上之风,淡青是从解冻的地面,借着青鸟扇动的翅膀,点染到天边去的。在北方,此时冰河才刚被龟裂,鱼儿已经感知到暖意,争相拥挤到了冰面之下,群集而负冰,冰下已摇曳出万鳞缤纷。在南方,河水也还饱含着灰白的寒意,但那浅青已经潜隐进细纹横吹之中。此时,春水还瘦,白鸥还未来,蒲影尚深,但水边篱落忽横枝,竹风里忽然就渗入了青新,竹径枯叶间漏出的笋尖唤起濛濛雨丝,便雨风缥缈迷烟村了。
一旦立春,飞雪已像轻盈的梦蝶,开始传递还乡的暖意。它们翩翩追逐在被雨风洗净的屋瓦上,又款款旋融进被细纹染绿的池心里。在雪蝶飘飞中,结穗的檐冰开始滴溜了,那滴溜被玫瑰红的阳光照成珠线,珠线相连而为水帘,风吹帘动,珠红点点,琳琅满目。此时田野尚还袒露着,但已散发出初醒的唇香;岗上的荆丛在不知不觉中繁密成了青紫丛丛,且有了青涩的气息。风拂动那些垂柳的柔枝,柳眼已经含金,短茸已经含风。而在那些高耸的树梢上,栖鸦已经乱了,一片呼哨,天色便变成含情脉脉的了。
立春之美,没有桃花肉红、萱草绿肥的艳俗,完全是一种淡雅的静静等待着的含蓄美——此时东风已蓄满了霁青色,残雪虽还未消尽,背阴处还留着浅蓝之光,但早梅已经在山坳中疏影横斜,占尽了风情。冰销泉眼汩汩,水泉已经晶亮晶亮地在返青的石隙间蜿蜒,流经之处,星星璀璨,草芽实际已经密集在枯茎之下了。迎春花还未结蕾,但风已经吹干了山里的寒湿;蛰虫们还未出土,但一个个细小的孔洞都已经钻通。鸢在高处,羽毛正翔风;鹊在枝头,已经窝在筑实的巢内喜噪暖巢了。
此时,春牛图挂在墙上,土牛鞭春仪式后,春牛依然在栏中不紧不慢地刍食,春耕还早,一年的辛劳还在远方耐心地堆积。炉火还暖,尚能慵懒延迟在暖被之中,看残冬煦阳
在窗户上流连难去,将自己浸沉在残梦半醒之中。依稀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皆在瞬间,而满屋尽是弥漫着水仙花的香气。它在窗前,尽情享有着即将被替换的阳光,翠条招摇,金盏簇拥。本是素馨之花,竟也会被激发出、拥挤成甜俗的浓香。这令人想到,梅也好,水仙也好,其实本质都是免不了争春的,冰清淡雅,无非也是先占春机的一种手段而已。真正唯一不争的,倒还独数春兰,只有她依然故我,仍然静静地只甘居墙角架上一隅,缓缓地只孕育珍重一花。与梅或水仙比,它绝不怒放,漫长地孕育良久,才偷开半朵,浅碧之中,香空自秘,只为自由之赏。因只为自赏,不与其静处,就难觅其香。
总之,春便在此争或不争的幽妍或芳馨中,在潜入之蓝已变浅、青已变绿的春风里,真正地降临了。由此,所有的树,又新添了一圈年轮;所有的人,又年长了一岁。尽管“开眼犹残梦,抬身便恐融”,但新岁总比旧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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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于一个安静闲适、四季分明的江南水乡小城,小桥流水人家,农田四处环绕。春雨如丝、春水泛绿时,碧桃似火,一丛丛怒放在青青田野与农舍的粉墙黛瓦之间。夏云如山、蝉声满树时,木屐声叩击青石路的孤寂声隐在浓荫中,槿花在小巷深处时时探出娇红。等到秋夜虫声鼎沸,星象满天,小城里金桂、银桂的甜香如水,到处漫溢。而静谧的冬晨,河上飘起乳白色的雾,霜花就覆盖了大半鳞次栉比的屋脊。下雪后,一切都包裹在银白中,人迹踩出的路就像歪歪斜斜缠绕的粗线。
随后我下乡到东北,领略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四季:晚秋时节已飘雪,一年中有半年的冰雪世界,暴风雪遮天蔽日,晴雪后阳光停留在凝固的雪原上,另有一种玫瑰红的梦幻。短暂的夏,白桦树娟娟而立的山坡上,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白夜过去就是局促的秋,姹紫嫣红,层林尽染,就秋水孤寒了。
人生就这样,沉浸在一年年的四季更迭中。颤悠悠举着竹竿粘知了的儿童,一晃眼,屋脊上升起的白云,船头迎面而来浓荫里结满的野杨梅,都已经在梦境里,或者在梦醒后的回味中了。
年轻时往往忙于与时间赛跑,不知道珍惜一年年的春花秋月。等意识到还拥有的岁月其实已经无多时,回顾已走过的路途,才看到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在一个个春夏秋冬清晰的画框里,才意识到人生其实是航行在四季航道中的一叶扁舟,若不在意途中风景,看不到航标,时时都会怅然若失的。
引导我走进中国传统文化的是汪曾祺汪先生。他在张家口下乡时写过一篇散文《葡萄月令》,极简炼的文字,准确写出葡萄的四季农事,务农的枯燥、被舛误的辛酸都成为诗意化生机勃勃地娓娓道来。这篇小品令我折服于先生的功底,先生因此而引我走进晚明散文,读到了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归有光的《寒花葬志》与《项脊轩志》。走进中国传统文化有各种各样的途径,汪先生引我走的是诗意化表达的一路。他自己就是个兴趣所致的人,兴随趣走,随性而为就不必沉溺于系统,也就不为系统所累。诗意化表达这一路,从晚明小品溯宋词唐诗,汪先生的说法,唐诗宋词,按自己所好,精读几家即可,以自己之好,才会挑剔而不为浩瀚所累。这种率性而为的读书法使我受益匪浅,因此也才拥有了游曳于浩淼之间的乐趣。从唐诗宋词溯汉魏六朝诗,从汉魏六朝诗再溯《诗经》楚辞,发觉悠远壮阔的一条历史长河,一年年,一季季,无数代人以不断承续着的生命,在丰富着循环往复四季的讴歌。从《诗经》中的“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六朝诗中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到唐诗中的“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宋词中的“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构成无数良辰美景。再兴致勃勃前溯,《抱朴子》《淮南子》《吕氏春秋》,最后是《周易》,发觉古人认识一年四季自身与天地万物的关系,有一套完整的哲学。这套哲学其实是认识天地万物关系非常优越的一套方法论,其中凝结着了不起的生存智慧。由这套方法论衍生出顺应每一季而赏悦其中,非常具体的诗意化生存方式——在天时地利中认识自我,时时以天时地利的馈赠为滋养,它其实才是中华民族顺应天时地利,一代代繁衍生息的根。
寻到了这样的根,就有幸成为中华五千年文明丰茂巨树上一片被光照抚慰的小叶了,迎面而来每一季每一天的每一瞬间,都能领略到前人触觉过的那种美妙——春雨如丝时。抬头是“天街小雨润如酥”,低头便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夏云如山时,抬眼想到“自云千载空悠悠”,转眼便会感叹“云想衣裳花想容”了。此四季前人一辈辈读过,虽然时过境迁,依然历久弥新。这是一部一辈辈读下去,每天都必读,永远都读不尽的大书。
这些年开始有意识一点点去感知这部大书中一个个能感觉清楚的细节。以汪先生那样兴趣所致的方法,点点滴滴,草蛇灰线,兴之所至,不求系统,能在柳暗花明中有意趣淋漓的酣畅便好。寄望于这样的感觉能累积下去,由一个个细微枝桠去触摸巨树伟岸的枝干质感。
但愿这本小书对读者珍惜自己的四季能有帮助。每一个四季,都是自己的人生。
是为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