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41年农历四月初的一个晚上,二十七岁的父亲跌跌撞撞拼命地奔跑在河东大地上,他气喘吁吁,不住地回头张望着,虽然他感觉到很累,胸膛都憋得快要炸开了,但他却不敢停下来,甚至不敢丝毫放慢脚步,还是咬着牙狂奔着。终于,当他离开了崎岖的山间小道,跑出了山口,拐到一条宽敞的官道上时,听到身后追赶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随之慢慢地消失了。他仍然没敢停歇,在悄悄地绕开了路口的炮楼后,又咬着牙奔跑了一会儿,觉着确实安全后,才近乎虚脱般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略略地放慢了脚步,便拐入一条田间的小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一会儿,确认背后没有人追踪了,这才在一片长势茂盛的麦田边坐了下来。他先是摸了摸缠在腰间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裹,还在哩,紧紧地用一根皮带缠在腰间。他的心略略地放下了一些。他心里清楚,因为河东这一带是日本人占领着哩,在前面不远处的南同蒲公路的路口上,就矗立着日本人的一座碉堡,老百姓叫它炮楼子。年初的时候,恰逢日本人的什么“忘年节”,内线送来情报,说炮楼里的日本兵一大早都赶回河东城里过他们那个“忘年节”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小队的皇协军。稷王山抗日独立大队就想利用这个时机端掉这个封锁着南同蒲要道的据点。却没想内线情报失误,那些日本兵回去后又在天黑前很快赶了回来,前后也就一天的工夫。大概日本人也知道这个通道的重要性。等稷王山抗日独立大队趁天黑摸到炮楼子那儿,还没等发起进攻,就被日本兵发觉了,炮楼顶上的探照灯照得一片雪亮,两挺歪把子机关枪泼水一般横扫过来,一下子就打倒了好几个队员,有两个当场死亡,还伤了好几个。后来炮楼子里的日本兵和皇协军自恃武器好,兵力多,还肆无忌惮地吆喝着追了出来,一直把稷王山抗日独立大队追到了山口,这才在后面骂骂咧咧地放他们逃进山了。那一仗损失应该说挺大,而最主要是对稷王山抗日独立大队的队员们心理上造成了打击和伤害,觉着日本兵就是军事素质高,武器也好,枪打得很准,边追边开枪,在移动中射击,还枪枪打得中目标。而我们的装备确实太差了,作战素质和能力也不是日本兵对手。所以在这一段时间里,稷王山抗日独立大队的弟兄们也轻易是不离开山区根据地的,所以他们也就只能是追到山口那儿了。
父亲又不由在心里嘀咕着想,也许,赵克义大队长应该给带人追自己的那个干部打个招呼的,象征性地追一追也就行了。但看这阵势又似乎不像,不然,他们咋会紧追不舍,就像块狗皮膏药紧紧地黏着,好几次眼看着就要追上了,父亲都听到了他们的喘气声和说话声,而且他们竟然一反常态,一直追到稷王山口上才停止。而且父亲竟然听见在追赶自己的人里面有那个在稷王山独立大队里管后勤当保管还兼着伙夫的同乡孙天贵的声音,他一路咋咋呼呼地边追边恨恨骂:“哼,我……我早就看出来咧,姬金荣这辰货自小就在河东城里当掌柜的哩,自小就享受惯咧,哪儿过得惯咱们根据地苦日子,根本不安心哩。他好几次就当着我的面说不想抗日不想在独立大队里干咧,说还不如回家种……种田,当然就更不如去做他的掌柜哩。这倒好,竟然开小差跑咧!可你跑就跑,咋还偷走咱们独立大队里让我保管的金条,天爷呀,这不是让赵大队枪毙我哩,让我活不成吗!不行,我非要抓住他,把金条要回来。不然,我真要给冤死咧……”后面的话被风声吹散了,但能肯定,孙天贵骂出来的绝不是甚好话,是狠话!
这回还真有点麻烦了!
一阵微风吹了过来,早已湿透了的褂子让父亲感到脊背上有一阵冰凉慢慢地滑了下来。随即便有一阵麦子淡淡的带着些微甘的清香钻进了他的鼻孔里,这股清香的味道让他脑子里怔了怔,似乎记起了什么来。他扭身拽过两棵麦子来,在手里掂了掂,感觉到穗子有点儿沉了,略微弯了下来。麦芒也已硬硬的,挺扎人了。他用手拽了两棵麦穗,放在嘴里嚼了嚼,里面还没有形成麦粒儿,但一股带着青涩味的馨香便弥漫在嘴里了。父亲这时就记了起来,今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立夏”。他从地上弹簧般跳了起来,抬头望了望,天空黝蓝,尽情地伸展开去,在东半边天上挂着那如同镰刀的上弦月,父亲的眉头略微蹙了起来,嘴里带着一股焦虑自言自语般念叨着说:“立夏,立夏,这再有二十天就要过小满咧,就该……”接着就又念出一句来:“小满一过就望麦黄哩……”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