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漠著的《大漠三部曲(插图版共3册)(精)/西部小说系列》中,作者着意笔墨于“死亡”两字,字里行间也提出了一个命题:“每个人都逃不过死亡,只是时间的早晚,该怎么办?”作者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一个个面对死亡的人物,给出了答案。憨头面对死亡时,很平静,在去世前的几天,甚至都没有什么话;莹儿平静地吞下了鸦片,在凤冠霞帔之时,走向了抗争与坟墓;月儿知道来日不多,把自己装扮的漂漂亮亮的,去城里照相馆留下了一张被照相师傅封为最美的照片;就连引弟,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面临死亡时,脸上都是挂着笑容。这些人物角色,向我们诠释了在死亡面前只有平静对待的生死观。《大漠祭(插图版)(精)/西部小说系列》为其中一册。
雪漠著的《大漠祭》是一幅激情澎湃,真切,很具震撼力关于西部故事的画卷,是一个关于西部农村原生态生活的故事,这个故事整整写了十二年。先睹原稿者无不为西部腾格里沙漠地区农民的生活唏嘘与同情,无不为那里同胞的生生死死的挣扎落泪与思索。农民老顺一家,为了活命,为了贫瘠的观念的遗产,为了贫血的爱,为了贫苦重压下的期盼,演出一幕幕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而奇幻的大漠风光,奇特的西部民风,鲜活沉重的生存现实,死死活活的感情纠葛,更使作品如原始森林般奇幻与凝重。这是凝结了作者多年心血的一次生命书写。从贯注全书的深刻体验来看,不用作者自述也能看出,它的人物情事多有原型,或竟是作者的亲人和熟悉的村人。
灯一亮,那个叫“黄犟子”的黄鹰便不安分地扇翅膀。显然,它也在做梦,梦见自己在天上飞呢。一定是的。老顺想,人梦见自己吃肉时总要拌几下嘴。鹰梦见自己飞时,不扇翅膀才怪呢。老顺笑了。他发现“黄犟子”已睁圆了眼。他很喜欢这圆溜溜转的霸气十足的眼睛。这是真正的鹰眼。鹰的所有气息都是从这个窗户里透出来的。
“黄犟子”是个叫人咬牙的鹰,性子暴,难务息。但也正说明它是个好鹰。就像千里马多是烈马、忠臣大多刚直一样,性子越暴的鹰越可能是好鹰。一旦驯服,抓兔子是一把好手,还不反。不像“青寡妇”这种次货,一落网,就乖,就吃食,就叫人摸。面里驯服得很,可一丢手,它就逃之天天了。抓兔子?哼,闻兔屁去吧。
老顺喜欢刚烈的鹰。
地上横躺着一个拇指粗的羊毛轴。那是昨夜老顺硬塞进“黄犟子”嗉里的。早晨,鹰脖子一抡,毛轴就出来了。老顺捡起,就灯下看,轴儿上已干净了。这就是说“黄犟子”的“痰”拉清了,能往兔子上“放”了。这是第七个毛轴。前六个,夜里喂,早晨吐。羊毛上尽是黏糊糊的黄油。这黄油祖先叫它“痰”,老顺也叫“痰”,灵官却叫“脂肪”。叫啥也罢,一样。反正那黄油是叫鹰性子野的东西。不扯清,手一松,鹰就飞了。嗖——,直上天空。等俯冲下来,就不知溜到啥地方了。扯清“痰”,它一飞高,头就晕,就饿得慌。见了兔子,不扑,才怪呢。
老顺决定今天把“黄犟子”往兔子上“放”。这是个火候。放早了,鹰还野,有去无回;放迟了,鹰就“背”了,忘了自己会抓兔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挼鹰至此,只剩一“放”。老顺有种临战前的兴奋。
推开门,一股清新扑面而来。老顺心里一爽。他最喜欢这味儿。乡下的清晨,空气凉水似的,吸几口,便把脏腑洗透亮了。天还有些黑,几颗星像村里老光棍毛旦的贼眼,一眨一眨地捉弄人。
一声牛吼传来,曳长,沉闷,雄浑。一听,就能听出是魏没手子的“西门大”在叫。那真是头好牛,长,大,一身腱子肉。一跑,肉骨碌碌抖。跳起来,压上去,个头小些的乳牛都支不住。老顺笑了,为自己这时却想到了这个场面。
他很响地清清嗓门,敲敲儿子的门,说:“起呀,爹爹们,尻蛋子把太阳都烤红了。白头子养活黑头子几十年了,该自觉些了。”他听到灵官嘟囔道:“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又胀不死你。”老顺笑了。对付儿子,他知道说话的分寸:轻了,冷水上敲了一棒,你说你的,他睡他的;重了,他们又恼了,免不了顶撞你几句。大清早的,红个脖子黑个脸,一天都不利顺。“白头子养活黑头子”,不轻不重,正合适。再说,这也是事实呀。这几个爹爹,哪个不是他老两口起早摸黑抓养大又供了书的?猛子念到初三,兰兰初一,灵官高中。就亏了憨头,只念个小学。可这能怪他吗?一大家子六张嘴,只靠老两口四股子筋动弹。眼下,憨头到井上值夜,还没回来呢。
老顺背了草筐,进了牲口圈。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牲口汗昧和粪便的气息使他心里的温水荡了。这是他清晨必做的功课,也是他最愿意做的功课。这黑骡是魏没手子的那头青叫驴下的种,长起个头快,一岁,就俨然是个大牲口了。瘸五爷最眼热他的,就是这黑骡,老缠,要让给他。不成哟,别的,都能商量,唯有这牲口,最是老顺贴心贴肉的东西。舍不得哟!……瞧,这坯子,多好。腿长长的,灵丝丝的,像电视上的长腿模特儿,高贵着呢。这小东西恋人,一见老顺,总要用它那柔柔的白唇吻他的手。那滋味,嘿,啥都比不上哟。这不,它又来了。老顺拍拍黑骡的脖子,嗔道:“你个饿死鬼。”黑骡低唤声声,向他撒娇。老顺笑了。温水一样的东西又荡了。
添了草,出门。棚下的骆驼又叫了,满嗓门噎个声音,直梗梗的,远没有骡的低唤温柔。但老顺更喜欢的还是它。这是村里最大最壮的骆驼。那毛片齐刷,澄黄,油晃晃的。峰子高高耸立,像两个山峰。不像白狗家的那个乏骆驼,峰子早成老女人的奶头,软沓沓吊着。毛片更糟,新毛不长,旧毛不褪,丝丝络络,沾满柴草,跟邋遢女人没啥两样。寒碜。哪像这公驼,能吃,能干,能长膘。套个铧犁,像驴上担个柴皮一样,轰轰隆隆,一会儿就把一亩地翻个精光。那犁沟,尺子一样直。(P2-3)
爱与理想的喷涌(“大漠三部曲”新版总序)
雪漠
我的诗总是没有结尾,
很像我的生命和觉悟,
也如我心中鲜活的你。
风中的蝉翼渐渐远了,
一如那亘古的叹息。
我总是在别人病里,
疼痛我自己。
中秋了,西部的大漠也该忙碌了。一切,都还是那种调子,缓慢,沉稳,内敛,有点像我的小说。所有的人,还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着各自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不管外面的声音怎样呼啸,也难吹醒大漠的梦。我不知,这梦还要睡多久?大漠的沉寂,已经千年了,都成深入顽空定的老僧了,顽空太久,总难激起智慧的涟漪。偶尔,喘息几声,很快,就被岁月的飓风卷走了。
卷走的,除了喘息外,还有那份疼痛。是的,疼痛。但是,有疼痛,总 比麻木要好。在这个巨大的虚幻里,能感受到疼痛的,定然是清醒的人。虽然,我的小说里写了诸多的“疼痛”,但细心的读者,总能从那疼痛中,读出一股大力。要想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必然会有疼痛。没有大疼,便没有大安。我一直寻找那妙方。
从《大漠祭》起,疼痛就开始了,你能看出来,那是一种无奈的疼痛。到了《猎原》,疼痛中有了忏悔,有了觉醒,有了决裂和希望。而在《白虎关》里,这种疼痛,一直发酵,一直发酵,到了生命的极限,疼痛的灵魂便一泄而出了,发出的呼喊,有点撕心裂肺。所有的一切,都在叩问,那解除疼痛的良药在哪?谁能抚平一个个灵魂的伤痛?谁能给予回答和指引?
就这样,三部书里,写尽了红尘中的这杯苦酒。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有疼痛?我告诉你,因为有死亡,因为有变化,因为一切都不能永恒。这是生命的真相。不管你是否明白,该来的终究会来,该去的终究留不住。关键是,该如何面对这一宿命?后面,我写的“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还有“故乡三部曲”(《野狐岭》、《一个人的西部》、《深夜的蚕豆声》),也许,很多人从中能找到治愈的妙方。但同时,要想真正治愈,你还要去感受另一种更大的疼痛,那是打破后的幻灭和升华。
在我的小说世界里,塑造了上百个人物,他们都活着,都行走着,都在展示自己的灵魂。从他们的故事中,你可以读出我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智慧。他们很实,也很虚,在虚实之间,都在演绎着自己的命运。所有的故事,生了,灭了;灭了,又生了,生生灭灭,已演了千年。偶然间,我写出了他们,定格了他们,其用意只有两个字:明白。 为了这明白,我总在破呀,立呀,总在实呀,虚呀中行走,寻觅。寻觅是我永恒的功课。明白之前的寻觅,是为了自己的明白;而明白之后的寻觅,是为了让更多人的明白。于是,我的作品总是源源不断,绵绵流长,总如火山般喷涌。
破也萧萧,立也萧萧,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那个古老的故事。曾有人说,雪漠不会编故事。是的,雪漠不会编故事,但他知道,真正的人生有无数的精彩故事,是无须刻意编的,它一直存在于天地间。你、我、他,都是故事中人,我们的生命,都在诉说自己的故事。
从1989年开始创作,到2000年《大漠祭》初版,再到2008牟《白虎关》初版,我写了二十年的“大漠三部曲”。2009年,我一边感叹沧桑,一边告别关房,走入一个新的世界。我从凉州,客居岭南。再从岭南,定居沂山。我不想老死在“大漠”里,我想出来,看看世界,兜兜风。我知道,宿命里,还有更远的路要走。
有人说,我的身上,蕴涵着两种东西,是他人少有的。什么东西?爱和希望。我是理想主义者,我相信希望的永恒。我有点像地球,表面看起来平静,深处的岩浆却在涌动,那便是希望和爱。那种活力,时时会喷出,成为一座壮美的火山。
当然,我的一生,也在朝圣。我一直像拜月的狐儿。从《大漠祭》,到《猎原》,到《白虎关》,再到最近的《野狐岭》,都是我朝圣时留下的足记。虽然遭遇艰难,但还是一路走了来。
所以,我的读书、写作、禅修、演讲、访学、交流等,都是我朝圣的方式,其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战胜自己,消去兽性,趋向神性,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大漠三部曲”中,还写了我眼中的西部文化。
这文化,有两个特征:一是当下关怀,二是终极超越。
对于前者,体现在《大漠祭》《猎原》《白虎关》里,而后者,则体现在《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一个人的西部》《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里。它们构成了一个整体,以文学的形式展现给世界。此外,我的“光明大手印”书系,则是以文化的形式,展示了什么是终极超越。
当然,我还想定格一个时代。写“大漠三部曲”时,我定了戒律:不迎合,不跟风,不跟潮流,不追求时尚。我要求每部作品,都是一个世界,绝不雷同。我的创新,不是形式上的模仿,而是精神上的超越。精神上的超越,能直指人心。
有一次,一个记者说,雪漠,你的《大漠祭》中,有些凉州方言不对。我说,不管对不对,以后就以我为准了。因为这茬人死后,没人再知道对不对了。
作家的作品,是作家心灵的产物,世界怎么样,并不重要。就如《无死的金刚心》里的琼波浪觉,本身怎么样,并不重要。不同的作家,诠释了对世界不同的理解;而不同的理解,又构成了不同的价值;那不同的价值,又决定了作家不同的话语权。有的不朽,有的是过眼云烟。只有作品成为文化时,那作家写的东西,才能影响世界。
我常说,我的写作是因为爱。
爱是人类永恒的话题,道不尽,说不完。“大漠三部曲”里,我写了人世间最美的世俗之爱,灵官与莹儿,猛子与月儿,都用他们的爱,感动了读者。这是小爱,虽然很美,也令人向往,但它很快会消逝,条件一变,那天长地久,就成曾经拥有。而在“灵魂三部曲”里,我写了一种大爱,这是信仰之爱,超越了肉体本身。琼与雪羽儿、黑歌手与紫晓、琼波浪觉与司卡史德……他们的爱,有种出尘之美。大爱是智慧与慈悲的合一。小爱转瞬即逝,大爱相对永恒;小爱是个人的觉受,大爱是心灵的滋养。我一生所向往的,就是这种大爱。
因为有大爱,那出走后的灵官,就能成为琼、黑歌手、琼波浪觉、马在波,因为他实现了超越。“大漠三部曲”就源于大爱。我将心中的爱,都化为文字,化为行为,化为思想。面对世界时,我总有浓浓的爱,这样,便有了写作的理由。
爱是一种光。我总想分享那光,照亮有缘者。光小时,我就当萤火虫,光大时,我就当火把。只要有光,就有希望。等我成火把时,就会点燃另一个火把,或点燃一堆篝火,那便是我的一本本书,或是一个个跟我做事的朋友。我们的人生,都是在茫茫长夜里漫游,都不知生从何来,死往何姜,但只要看到火光,就能感到温馨和希望。
“大漠三部曲”,便是我的一种光。 。
——2016年9月10日写于沂山雪漠书院
弟弟·父母及其他
《大漠祭》几易其稿,草字百万,拉拉杂杂,写了十二年。其中甘苦,一言难尽。动笔时,我才二十五岁,完稿时已近四旬。但我终于舒了口气,觉得总算偿还了一笔宿债。今生,即使不再写啥,也死能瞑目了。踏上文坛不久,我就想写写我的农民父老,为他们写一本书。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愿望,竟用去了我十二年的黄金时光。
扔下笔后,浓浓的沧桑涌上心头,便想到我苦命的弟弟。本书草稿时,他还是个不甘被贫困吞噬而苦苦挣扎的青年。完稿时,他已被黄土掩埋了八年。
他就是我作品中憨头的生活原型,叫陈开禄。求禄者无禄,善良的愿望总是被现实撞个粉碎。
弟弟的死,很大程度上修正了我的人生观,并改善了我的生存质量。掩埋了弟弟不久,我的卧室里就多了个死人头骨,以充当警枕。它时时向我叫喊:“死亡!死亡!”提醒我死亡随时都会像光顾弟弟那样光顾我。所以,我每天给自己打的考勤,是以小时来计算的。我做一些事情,总要算算值不值得浪费我黄金买不来的生命。因此,我才能对西部文化的各个领域做相当的研究,且多能著书立说自成一家。
我的所有偏激,就源于对生命的感悟。对待朋友和亲属,我总是恨铁不成钢。“序”中的文字,代表了我的这一特点。
弟弟的死,也改变了《大漠祭》的后半部。在不少人认为最感人的后半部分中,就融入了弟弟的生命和我的血泪。弟弟与憨头相异的是他没患阳痿,而且相对不安分些。弟弟不甘贫困,绞尽脑汁,东奔西跑,苦苦挣扎,一直挣扎到坟墓里。挣下的,仍是一屁股债。
弟弟在二十七岁那年,患了肝癌。我一直伴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岁月,没离开过半步。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健壮的青年,渐渐衰竭消瘦,步步走进坟墓。我亲手扬起一锨锨黄土,掩埋了他。我经历了一个生命从旺盛到死亡的全部过程。自那后,我的人生中便没了啥执著。一想到所有贪婪的最终归宿不过是坟墓时,还有什么放不下呢?在死亡面前,名利呀啥的真成过眼烟云了。
重要的,应该是如何活着。
而活着的价值,要看是否因了你的“活”,使这个世界相对美好了些。
弟弟的死让我懂得了如何珍惜生命。
最叫我不忍追忆的是:当医院的手术刀插入弟弟腹内时,弟弟竟清醒地惨叫了,像挨刀的猪那样。他后来说当时根本没被麻醉。同室病友说是没按惯例给麻醉师送礼所致。病历的解释是“对麻醉药反应迟钝”。反正,刀子在他的腹部划出了长逾五寸的口子。后来的我,一直不敢想象这一幕,不敢想象那把屠刀,如何刺向我苦命的弟弟。
那个失败的手术除了叫弟弟当了回挨宰的猪外,还留给了我噩梦般的记忆。
我之所以写出这些,仅仅是祈盼不要重演这种可怕。愿天下的医生和其他“偶尔”——因为他终究也会死去——有点儿权的人多少善良一些。
弟弟具有憨头的一切优点。他死得很高贵。据医生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他一直没问任何人。他没有叹气,没有哭泣,没有问询,没有埋怨,没有失态,甚至没有嘱咐。他面对墙壁,沉默寡言,平静地走向坟墓。我当时真希望世上有鬼魂。哪怕弟弟变成恶鬼,我也会接受他,甚至爱他,但我不能忍受他永远的消失。
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日后如何“熬”过没有弟弟的“残生”。
这些噩梦,后来进了小说中灵官的心。
弟弟留在人间的,除了不满三岁的女儿和才出生两个月的儿子外,还留下了几页日记。他死后,房子、家具、衣物……一切都成了别人的,甚至包括他的妻子。但那几页日记却是他的,上面记载着他心灵的挣扎。这使我忽然感悟到生命的易逝和文章的相对永恒。
为了供我上学,弟弟过早地离开学校,去卖苦力。他的死击垮了我,很长一段岁月,我处在半痴呆状态。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每看到乌鸦啥的,我就当成是弟弟化的,总要像鲁迅《药》中的老女人那样和它对话。那时唯一的快乐在梦中。因为梦中的弟弟活着。虽说他阴沉着脸,不和我说一句话,但我还是盼望常做这样的梦。痛苦的是,这梦也很稀罕,后来竟绝迹了。
我容忍不了自己对他仅有的一次伤害:那是在斗嘴的时候,气头上的我说他不过是卖苦力的。记得当时他怔了,而后嚎啕大哭。这画面成了插在我心头的刀子。直到今天,伤口仍在流血。而他的突然病逝,使我从此没有了向他忏悔的可能。许多个孤独的夜里,我无数次地哭叫:“弟弟,宽恕我吧!”但我的心始终没能轻松。
《大漠祭》完稿后,我最希望有三个人能读它。其中一个就是弟弟。而这时,他早成了一堆白骨。
另外两人,便是父母了。他们是我作品中老顺老两口的生活原型。书中的许多事都可从他们的身上找到影子。在最贫穷的日子里,他们供我念了书。妈的话至今仍在我心头响着:“吃屎喝尿,也要供娃子念书。”父母饿着肚子,供我上了当时也是省重点中学的武威一中。后来我考了学,从此改变了命运。
父亲很老实,甚至算得上愚昧。他一生中最睿智的一句话就是在我嫌他愚昧后说的。他说:“娃子,我当然愚。谁叫我没个好老子供我念书呢?”
我从此无颜再自作聪明。
的确,我之所以走出了愚昧,不过是有个供我读书的好父母而已。愿天下所有嫌父母愚昧的子女都能读懂我父亲的睿智。 遗憾的是,我最希望能读本书的三人却无法令我满愿了:
弟弟想来收不到烧在他墓前的书稿了。
爹妈虽活着,却大字不识一个。
遗憾,只能永远了……
——2000年4月19日写于甘肃武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