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外那棵柿子树
老屋有个后门,后门外的那片庄稼地,不但宽阔,而且几乎从来没闲着,有时种萝卜,有时种红薯,有时种小麦,有时种棉花。总而言之,那片地,永远忙碌,永远红火。
那片地的地势有些奇特,很像平地上凸起来的一个四方块,地形规整,高高在上。地的东面、北面、西面都有路,不过那些路却比那块地的地势要低矮很多。不管你站在地的东、北还是西的最边上,都能非常自如地俯视那些或宽阔或狭窄的土路以及土路上骑车或者步行的人。至于地的南边,则是我的村庄,比起那块地的身高来,村庄同样低矮许多。
那块地太大了,起码在我的印象中是这样。在最东边的地头上,立着几棵树,其中离村庄最近的,就是那棵柿子树。
孩子们总是贪玩,总是讨厌午觉。夏季的午后,村庄静谧得好像一切都睡着了,这时总会有几个孩子,逃出这睡眠的城堡,偷偷来到柿子树下。
柿子树的树冠很大,足够好几人在下面乘凉。几个孩子在柿树下很随性地玩耍。一只蚂蚁来到我的脚边,停留片刻后爬上我的脚面,不一会儿,又爬到了我的小腿肚子上。我一边拍打,一边说:“讨厌,老往人身上爬。”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哎,咱们找个蚂蚁窝,然后挖开来看看如何?”
夏季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晃眼。几个百无聊赖的小孩,正自蔫蔫着无事可做,听到这个倡议,立马来了精神。于是,找工具的找工具,寻蚁窝的寻蚁窝。几分钟前还蔫头巴脑的一群人,立刻精神抖擞。
那一天,大家拿着小棍和小瓦片忙活了老半天,终究却并没有挖出什么宝贝来。
柿子树的皮肤,黝黑、粗糙,正如它身子底下的那群乡村孩子一样。
雨后初霁的土路上还有着几分泥泞,我们几个小孩却已踩着泥泞围着路旁的蜗牛们玩耍。蜗牛刚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我们就用手或者小木棍去轻轻碰一下,蜗牛快速地躲进壳后,我们则继续在外面等着它出来。
游戏的过程类似于猫咪把玩到手的小老鼠,不同之处在于,猫最终是会吃掉老鼠的,而我们则纯粹是跟蜗牛逗逗乐。
这个游戏很简单,如果你没有身陷其中,一定觉得趣味不大。然而我们却常常一玩就是一上午,至于游戏的地方,则多在柿子树东边的那条土路上。
那条土路虽然一下雨就泥泞不堪,但却是个交通要道。它是村庄通往县城的必经之道,也是村庄通往县城最近的一条道。
后门外那块“高高在上”的地里,总是田鼠猖獗。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总之好多个下午,孩子们有了一个固定节目,叫作“灌田鼠”。 先是一个人发现了田鼠,随后又尾随田鼠发现了田鼠洞。于是,打水的打水,端盆的端盆,大家不停地给田鼠洞里灌水,直至最终捉住田鼠。
漆黑的乡间夜里,孩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在柿子树旁边的土崖和树林里,捉蝎子、摸知了。有个泥土样的圆圆的小东西,据说叫作“崖娃娃”。如果你对着那个“崖娃娃”大声地喊一句话,它准会一字不落地重复着。
小时候的我非常惧怕那个“崖娃娃”,因为我不知怎的将它跟妖魔鬼怪联系在了一起。其实那时有这种想法的并不只是我一个。所以晚上捉蝎子的时候一旦摸到“崖娃娃”,胆大的小伙伴会把“崖娃娃”拿到手里,对着它大喊一声;胆小的,摸都不敢摸……而一旦听到“崖娃娃”的声音传出来,大家跑开的速度,个个都像是正在参加百米赛跑。
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崖娃娃”究竟是什么。问过不少人,大家比较一致的说法,是说那个圆圆的土疙瘩里,大概是一种虫子的卵。正如被母鸡孵过的鸡蛋里会有小鸡娃,正如蚕将自己裹进蚕茧,正如没有退壳之前的知了……有一种虫子,它将自己的卵排在崖畔内的黄土中,然后用泥土将自己的卵一层层地包裹起来,等我们“摸到”的时候,就是一个皮球样的黄土圆团。
至于这个圆团跟回音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联,实话说,我不是很明了。不过在我想来,原因大概有两方面:一是伙伴们摸到“崖娃娃”的地方,一般在沟里、崖畔,那样的地形,本来就容易产生回音;第二个可能,就是这圆圆的泥土裹就的虫卵,因为空隙的存在,可能会有些扩音与回音的效果。
小孩子总爱学说大人话,甚至小伙伴们打口水仗的时候,也总喜欢彼此模仿。比如,麦香、麦换两小姊妹开始吵架,年龄大点的麦香说:“滚开,别跟我说话。”年龄小些的麦换就常常会梗着脖子将姐姐的话反攻回来,说:“你滚开,你也别跟我说话。”再往下的争吵里,就时常会出现“崖娃娃”。只见麦香斜睨着麦换,冷冷地嘲笑道:“真是个‘崖娃娃’,就会学我说话。”
小时候的我,也常跟姐姐吵架,也常常学她说话,所以也不止一次的,被姐姐斥责为“崖娃娃”。然而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却恍然发现,小时候多次被斥责为“崖娃娃”的我,竟然不知道“崖娃娃”究竟是什么。
柿子树下的小伙伴们并非总是一团和气。有一天,在柿树下玩耍的我和粉儿起了战火,起因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那几天我跟粉儿再见面,就互相噘着嘴谁也不理对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半,我就有种百爪挠心的不快乐,再见面,互相偷看一眼,都想跟对方说话,似乎又都不知如何开场。
小伙伴们总是聪明的,也是善解人意的,瞧瞧我们俩的神色,就准有人会“挺身而出”,说:“走,去柿子树下玩吧。”等到了柿子树下,大家刚一屁股坐下,就有人狠劲拽着我和粉儿的手说:“快,你们两人把手给我。”再往后,就见我和粉儿的小手指头被人拉扯着勾在了一起,同时一边使劲上下晃动一边摇头晃脑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经过如此一番“仪式”,我跟粉儿就很自然地和好了,毕竟,手都拉啦,咋能不好呢?最初和好起来的我们,彼此会有些羞赧,然而不消一锅烟的工夫,可就好得像是一个人了。
柿子树下的我们,有时也会畅想未来。比如我们都很想知道,自己将来会做些什么。不知道是谁发明的那个游戏,总之那游戏一经推出,就大受小伙伴们的追捧。
游戏的过程是这样的:两人席地面对面而坐,一方捉紧另一方的一只手,然后先在对方的手心上使劲拍打几下,再用手指丈量一番。这之后,左右手就开始紧握着被丈量者的小臂交替前行。并且一边前行,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工人——农民——解放军——”等手行至对方大小臂的连接处,就见丈量的一方,干净利落地将被丈量者的小臂高高举起,同时提高音量,嘴里大声喊着“工人”,当然也可能是“解放军”。自然,这最终被拖着长腔喊出来的几个字,也就是被丈量者将来的职业。
某一天,我跟粉儿互相丈量,她丈量的结果,我是解放军,这自然让我很高兴。我丈量的结果,她是农民,这自然让粉儿很不快活。后来,粉儿又去找麦香丈量,终于如愿以偿,也量出了一个让她喜欢的解放军的结果。
在那时候的我们看来,世界上的职业总共有三种,一是工人,二是农民,三是解放军。奇怪的是,那时还小的我们,作为农民的儿女,就已经非常的不想做农民。
村里来了一个女孩,叫作臭臭。臭臭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关键是,她还穿着一件美丽无比的碎花裙。臭臭说起话来婉转柔和,动听得如同百灵鸟,跟我们这些土得掉渣的乡村孩子比起来,可是大不相同。
听说啊,臭臭的爸妈,可都是工人呢。
臭臭来到我的村庄,瞬间就成了香饽饽。柿子树下,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只为能够多看她一眼,多听她说几句话。
西邻的大哥哥做了解放军,回家探亲的时候,带回来几块像冰一样透明的玩意儿。哥哥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冰,这叫冰糖,甜着呢。哥哥分给我一小块,我赶忙放进嘴里,知道他没说假话,那块冰,可真是透心的甜呢。
而村庄里的我们,没有碎花裙,没有冰糖,百无聊赖的时候,会有人从家里拿来一截绳子或者毛线,两人一组,用毛线翻出很多种花样;或者一个人,用一根细绳拴起一个苹果把,然后先将绳子搓在一起,再慢慢将绳子拽开,如此一张一合,只为欣赏绳下的苹果转动如快速的陀螺……
显然,柿子树下的我们,有过快乐,也有着淡淡的落寞。而这些落寞在无形中激励着我们,长大后一定要走出这小小的村庄,也去做工人、做解放军;也要穿碎花裙,吃冰糖……
如今的我,终于可以穿上漂亮的碎花裙,吃上像冰一样的糖了,然而我却开始思念庄外那棵早已不在的柿子树了。
2015年8月P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