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角鸮
就在我走进疗养院的那个下午，拉兰博士，一个稳重而平静的人，留着长长的白胡须，一副家长的派头，拄着拐杖以减轻他那患痛风的腿的疼痛。他把我带到花园里去，让我看他饲养的鸟儿。在那些由于秋天和落日而呈现金黄色的大树下，笼罩着一个个鸟笼的金光和阴影变幻莫测。奇异的鸟儿使病态的树林背景充满明朗的色调。玫瑰色尾巴的绿色鹦鹉，具有黄色斑点的绿色鹦鹉，长着近似鲜红色冠子的白鹦鹉，长着闪光羽毛的金属色鸽子，金色、蓝色和铜色的蜂鸟，雌斑鸠，环颈雉，所有那些被囚禁的美丽的鸟儿使我感到无比忧伤，让我感觉到它们对热带丛林、蓝色天空和远方花园的怀念。博士面带笑容、语气缓慢地对我讲述被他囚禁的鸟儿的习惯，快乐地对我谈论他新的捕鸟计划。他总是微笑着，降低声调亲切地对我讲着，同时轻轻地拍着我的肩头：你一定会看到我饲养的更稀奇的鸟的，那将是独一无二的、真正奇妙的鸟儿。
我们沿着树林间的小路走着。阳光使花园充满一种由陈旧的金器发出的、无法形容的、懒洋洋的旋律，在我的内心深处引起了对往事的怀念，对百花盛开的山谷和乡村美丽黄昏的幻想。在几步远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疯癫的男人躺在草地上，固执地用牙齿把沙地上的小石头咬碎。护士竭力阻止他。那个不幸的病人身体消瘦，面色苍白，眼睛几乎是绿色的，戴着一顶为防日晒而从夏天一直戴到秋天的棕榈大草帽。他对我微微一笑，站起来，暂时放下他那些白石头，想对我讲述他老婆的美丽肌体。……博士带我向他的实验室走去。
黄昏时分的凄楚的太阳将一道漂浮的光线从实验室的玻璃窗投进来。这是它最后的光线，这道光线照在一排玻璃瓶、玻璃管和显微镜的金色棱角上，化为彩虹和奇异的宝石。到处漂浮的刺鼻气味，不知来自什么隐秘香料的混合物，在黄昏的宁静阳光下，给人一种无限的凄凉感，以及一种患病的感觉。橱柜里陈列着发霉的头颅和布满灰尘的头盖骨，泡在酒精中的另一些头颅让我想到某些恐怖的东西，变形的假人体石膏模型和动物尸体，使我无比难过。我（我记得我说过）没有能力成为清白无辜的人的调查者。博士把那些患蜂窝织炎、布满污斑的病人头颅仔细地指给我看，一切都停止了，毁坏了，令人感到像缺弦的钟表一般凄楚，像活了一天，感受到并反射过光线、幻景和音乐的东西一般痛苦悲伤。
……（P114-115）
120
对事物的感觉无休无止地在空中颤动。比如在我们村里，由于大家都很愚蠢，便认为我是一个疯子。不是因为我干了什么傻事，像我的朋友们……干的那样：我没喝醉，我没有去娱乐场消遣，我没有参加小姐和小伙子们的聚谈会，那些小姐下午穿着衣服，夜晚裸胸露背；小伙子们则趁着法律、医学和工程学课程的假期去塞维利亚、卡迪斯或科尔多瓦听歌剧，玩多米诺骨牌。
但是，只要人们有一次说我是个疯子，这个看法在有阳光的白天或有月亮的夜晚就足以留在众人中间。尤其是男孩子们不会忘记这一点，他们对我的模糊感觉十分可笑：认为我是一个肤色苍白的人，留着尖胡须，鹰钩鼻子，头发分开，就像耶稣基督。我记得他们的这些说法。一个小女孩说“哎呀! 他像圣约翰”——镇上教堂里的圣约翰，披着暗红色的披巾，拿着金色的棕榈叶——另一个小女孩说“ 他是一个爱打架的人”——我从没有打过架——一个又一个小男孩凑到我房间和窗口说“你瞧，那里总有一个人在读胡说八道的东西……”
一股孕育着泪水的强烈甜蜜感沁入我心中……（P136）
……
1 片段一
夜间我的梦，轻松，深沉，或只是噩梦，常常像我内心的抽象的理想的电影:镜头、色彩、地点、时间和空间，我清醒时这都不算事件，事情，事实，但都完全在梦中，几乎都是在不眠状态下发生的。事件不是连续的，每个事件都有完整的类别，都有宇宙的生命和死亡。 然后，对高级或低级自由生命的这些状态的解释，通常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最平常的事情。而在这种解释中，只包括对意志的昏睡状态的理解和回忆。有时候，次数不多，我口中只剩下几个音节，或者记忆中只剩下一些材料，这些东西一时会把我引向夜间对象形文字的可能的重建，就像在我的诗篇比如《莫里塔·乌里》中那样。但是这一点也消失了。从很年轻的时候我就思考后来所谓的“内心独白”( 这个术语像另一个术语“魔幻现实主义”一样完美)，尽管这个名称还不存在，而在我的全部作品中，经常有关于这个名称的证明(《一位诗人的日记》充满了这种情况)。我和把“内心独白”运用到极致的“内心独白作家” 迪雅尔丹①、詹姆斯·乔伊斯、皮尔斯②、艾略特、庞德等不同的是，对我而言，内心独白是连续的，是的，但又是清楚的、连贯的。它唯一缺少的是情节，就像一首没有合乎逻辑的结尾的诗。我的独白是由于一整天缺乏时间和地点而被舍弃的永恒事件，是一种处在可选择的意志边缘的警惕的、被分离的意识；是一种真正的逃逸，一种永恒的狂想曲，仿佛在梦中的孩童的眼皮下伴随着音乐逃向五彩焰火；一束束光线和一个个血球上空。我的独白总是由散落的宇宙构成，是一种早已不平常的星云，它具有一种敏感的混乱思想，有若干宇宙，若干宇宙，若干宇宙。我不了解宇宙，如同不了解那首关于宇宙的诗。两个人以全部的创造的基本力量，在忘却的和现时的完全赤裸中拥抱在一起，犹如一个孤立的球体。你的绿色眼睛，我唯一之所见，赋予我以爱情构成的完美永恒。（P144-145）
译序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1881-1958），西班牙著名诗人和散文家，1956年“由于他的西班牙语抒情诗为高尚的情操和艺术的纯真树立了一个典范”，而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
希梅内斯生于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韦尔瓦省莫格尔镇一个颇为殷实的家庭（父亲以种植果园和经销葡萄酒为业），9岁进入一所教会学校读书，后来进入大学学习法律。他喜欢诗歌，特别是受到拉美现代主义诗歌大师鲁文·达里奥的影响而醉心于诗歌创作，从而放弃了法律专业。父亲的去世使他感到无比悲哀。为了排解精神上的痛苦，他住进一家法国疗养院。1900年他回到马德里，出版了两本诗集《白睡莲》和《紫罗兰的灵魂》，诗篇具有现代主义色彩。后来他回塞维利亚乡村居住，创作了多部农村题材的诗集，如《诗韵》（1902）、《悲哀的咏叹调》（1902一1903）、《牧歌》（1903-1905）和《远方的花园》（1903一1904），这些诗具有较强的音乐性，主题多为表现安达卢西亚的自然景色和诗人对故乡的眷恋之情，诗中经常出现花园、小路、月色和爱情，但情调忧郁、哀伤，因此有人称其为颓废诗人。
1906年的一天，他突然感到极度苦闷，便回到故乡莫格尔，在那里写了中篇诗体抒情散文集《普拉特罗和我》（1914），作品描述了诗人和小毛驴普拉特罗（银灰色的）在故乡莫格尔的生活，充满乡土气息，亲切感人。这个时期他还创作了《挽歌》（1908-1910）、《有声的孤独》（1909）、《春天的歌谣集》（1907）、《遗忘》（。1909）、《魔幻与悲痛诗篇》（1911）、《郁闷》（1912）和《迷宫》（1913）。这些诗作，有的采用复杂而严格的亚历山大诗体形式，具有雕琢的痕迹；有的带有民族和谣曲的特点，朴实而清新。
1915年他随妻子去美国，在那里写了长诗《一个新婚诗人的日记》（1917），这是一部歌唱爱情和大海的诗体日记，诗句流畅自由，节奏独特，对西班牙诗歌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回国后他又写了诗集《精神上的十四行诗》、《石头与天空》（1918）、《永恒》（1918）、《诗与美》（1925）、《全季》（1936）。诗集中的诗自然淳朴，措辞精当，咏景抒怀，浑然一体。尤其《石头与天空》对拉美诗歌和诗歌流派的形成产生巨大影响。
1936年爆发的西班牙内战为他带来莫大的精神创伤，被迫流亡波多黎各和古巴。后来他写了长诗《空间》，充满哲理，风格自由爽朗，象征手法独具一格，被誉为20世纪最杰出的象征主义代表作之一。
希梅内斯生前深居简出，悉心从事文学与诗歌理论的研究工作，提出了“纯诗论”，主张写诗不要任何修饰和雕琢，摆脱韵律和节奏的束缚，提倡自由体，认为诗歌应该通过自然景物抒发内心感受，引导人们追求永恒的美和理想的境界。其诗歌和诗论对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卡、阿尔贝蒂、豪尔赫·纪廉等人产生了较大影响。希梅内斯和他的诗历来受到高度评价：他敢于突破旧体格律诗的成规，开创了一代新风，是西班牙现代抒情诗的名副其实的创始人。他的诗作毫无矫揉造作之风，实为心迹的自然流露，许多诗歌具有鲜明的地域和情感色彩，以情操的高尚和艺术的纯真而备受称道。
作为一位散文大家，希梅内斯一生创作了不少散文作品，主要有抒情散文集《普拉特罗和我》（1914）、散文集《三个世界的西班牙人》（1942）、《早期散文选》（1898-1908）、《散文数篇》（1898-1903）、《马德里之书》（1916-1936）、《欧洲山杨小山》（1915-1924）、《笔记》（1925-1935），以及诗人逝世后出版的《抒情散文集》（2007）、《记忆·时光》（2012）、长篇自传《人生》（2013）等。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普拉特罗和我》……恋，对人与事的评说等。应该指出的是，有一些篇章，其抒情，其韵味，其文采，恐怕只有诗歌才能与之媲美；有一些篇章，不刻意求工，不拘泥于格套，朴实简单到了极点，毫无华美可言，但这恰恰是诗人的风格，因为他一向反对矫揉造作，主张“袒露无饰”的风格。
《时光》是一部异乎寻常的作品，因为作者不仅描述了西班牙和美洲那个时代社会上发生的大情小事，而且把笔触深入到人的内心，讲述他个人和亲友的生命中鲜为人知的境遇，例如其母亲之死，其妻的梳妆打扮的方式，朋友们的来信和赠书，他受到的不公正的批评和他对别人的批评，他每天的工作，他关于文学和音乐的思考，等等。这些描述是他以前的作品中没有先例的，了解其作品的人无不感到惊讶。仔细阅读此作，会发现它是一篇十分现代的作品，明显不同于以往的作品，因为其自传内容和内心独自占有突出地位，标志着他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此外，也不难发现，作者在作品中多处影射当时的政治和社会问题，这表明诗人对西班牙和西方社会不稳定的现实的关注，证明他是一位对社会和政治具有介入倾向的诗人。
四
最后应该指出的是，希梅内斯的散文迄今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原因有二：一是因为他的诗歌既丰富，水平又高，遮没了他的散文的光辉；二是因为他的散文过于分散地刊载在报刊上，未能引起读者和评论家的注意，即使人们读到的几本散文，也是在希梅内斯本人关照下问世的。好在从1960年开始，他的散文终于被辑之成书陆续出版，这使广大西班牙语读者有可能比较充分地读到他的散文佳作了。
由西班牙诗人胡安·拉蒙·希梅内斯所著、朱景冬翻译的《记忆时光》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希梅内斯的两部短篇作品集。《记忆》由124个小节构成，这些小节绝大部分记述的是诗人童年时代的种种往事在他的脑海里刻下的难以忘怀的记忆，比如小时候他戴着铃铛走街串巷时的所见所闻；在秋日的傍晚观看月亮、花朵和云彩的情景；他在学校旁的古老大院里的花园中看到的各种花草和树木。文字朴实简单，但反映了诸多诗人对人生和社会的体察。《时光》将笔触深入到了人物内心，通过对生活中大事小情的叙写，影射出当时西班牙和美洲社会的许多问题。两部作品皆文采与思想兼具，代表了希梅内斯写作的风格和特点。
《记忆》由124个小节构成，这些小节都相当短，最短者只有一两句话。可谓短小精悍，字字珠玑。《时光》是一部异乎寻常的作品，因为作者不仅描述了西班牙和美洲那个时代社会上发生的大情小事，而且把笔触深入到人的内心，讲述他个人和亲友的生命中鲜为人知境遇。这些描述是他以前的作品中没有前例的，了解其作品的人无不感到惊讶。仔细阅读此作，会发现它是一篇十分现代的作品，明显不同于以往的作品，因为其自传内容和内心独白占有突出地位，标志着他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这两本作品在希梅内斯的作品之中相对特殊，包含了许多回忆的内容，这对于研究者和喜欢希梅内斯的读者而言，是一次更近距离接触诗人生活和内心世界的绝佳机会。《时光》包含着某种意识流的因素，让熟悉希梅内斯的读者有耳目一新之感。由西班牙诗人胡安·拉蒙·希梅内斯所著、朱景冬翻译的《记忆时光》这一合集，读来给人以美的享受，以及更多关于岁月、关于人世的种种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