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19世纪梅尔维尔那躯体硕大又杀气腾腾的《大白鲨》相较，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著的《老人与海》的马林鱼显得温和太多：“雄鱼在船边高高地跳到空中，想要看看雌鱼在哪里，然后潜入水中，它那淡紫色的翅膀，也就是胸鳍，大大地伸展开来，身上一条条淡紫色宽阔的条纹全露了出来。”老人忘不了那次钓起美丽的雌马林鱼，雄鱼在船边徘徊不止、不舍离去的画面。鱼与大海，在老人的眼中，都散发着浓厚的人性。在人与自然竞逐的海域，老人对海的了解带有浪漫色彩，他脑中的海是永远的“海娘子”，那是西班牙人的称呼，把海当成女人来看待，风平浪静时，是海娘子对人的恩宠；波涛汹涌无法行船时，是海娘子难免的歇斯底里。那女性阴柔的大海，起伏的韵律是平稳的，老人失落、追寻、捕获、抗争、失落的过程，仿佛跟着海的节奏而行，海流甚至保护着老人，平安回到住处。

除了海与鱼的女性阴柔描述、老人死去多年的老婆，还有结尾那个对鲨鱼骨架大惊小怪的女士，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著的《老人与海》并没有真正的女主角。或许可以说，海明威的创作中，女人的身影大多是被压抑的。这现象可以从海明威的成长经历看出端倪。1899年，海明威出生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橡树公园区，那是中产阶级小区，住满如他母亲般虔诚保守的基督教徒。母亲以专制的方式教育海明威这害羞、敏感的孩子。为了脱离母亲的掌控，海明威长大后离开家乡，选择当新闻记者，计划变成他梦想中的人，就是他笔下创造的那些狠角色，而对女人的轻描淡写或刻意隐去不写，透露出母亲在创作上的确给他造成了影响。

导读

海明威的一生

海明威故居

海明威诺贝尔奖致答辞

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

他是个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在墨西哥湾流中捕鱼。已经过了八十四天，他一条鱼也没有捕到。在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跟着他，可是四十天都没有捕到鱼，男孩的父母对孩子说，这老人根本就是个“撒拉欧”，意思是运气衰到了极点。男孩因此听从父母的吩咐，上了另一艘船，结果出海头一星期就捕到了三条大鱼。男孩看到老人每天空着船回来都很难过，总是会下去岸边帮他扛一卷卷的钓索和鱼钩、鱼叉，或是从桅杆上卸下来的船帆。船帆布满了用面粉袋打的补丁，卷起来时就像一面象征永远败北的旗帜。

老人消瘦憔悴，颈后有深深的皱纹。热带海洋反射的阳光，使他的脸颊产生令人以为是皮肤癌的褐斑。褐斑沿着双颊往下蔓延，他的双手也因为长期操纵钓索钓大鱼，而刻画出一条条伤疤。可是，没有一条伤疤是新的，那些伤疤和无鱼栖身的沙漠所承受的侵蚀一样古老。

他身上的一切都很老旧，唯有那对眼睛，颜色和海洋一样，充满顽强和愉悦。

小船拖上来以后，男孩和老人爬上岸边。

男孩对老人说：“桑地亚哥，我可以再跟你去捕鱼了。我们家赚了些钱。”

老人教过男孩怎么捕鱼，所以男孩很敬爱他。“不行，”老人说，“你上的那艘船运气很好，你就待在那里。”

“可是你记得吧，有一次你连续八十七天都没有捕到鱼，不过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我们每天都捕到大鱼？”

“记得，”老人回答，“我知道你不是对我没信心才离开我的。”

“是爸爸要我离开的。我是小孩子，不能不听他的话。”

“我知道，”老人说，“那是难免的。”

“爸爸没什么信心。”

“他没有，”老人说，“可是我们有，对不对？”

“对！”男孩说，“我请你去露天酒吧喝杯啤酒，再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老人说，“都是打鱼人。”

他们在露天酒吧坐了下来，许多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都没有生气。有一些比较年长的渔夫只是看着他，为他感到难过。不过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斯文地谈论海潮和放鱼线的深度、近来持续的好天气，以及所见所闻。当天有收获的渔夫早就进来坐了，他们已经把捕到的马林鱼剖开，摊平放在两块木板上，两个人各抬一边，摇摇晃晃地送到渔会，在那里等着冷冻卡车把渔获运到哈瓦那的市场。捕到鲨鱼的渔夫则是把鲨鱼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工厂，那里的工人会把鲨鱼用滑轮吊起来，然后取肝割鳍，再剥下皮，把肉切成条状，以便用盐腌起来。  风从东方吹来时，会有一股臭味从鲨鱼工厂飘到港口；可是今天只有微微的腥味，因为风向转回北方，而且不久就平息了，露天酒吧上很舒服，阳光普照。

“桑地亚哥。”男孩说。

“什么事？”老人回答。

他拿着酒杯，心里想着陈年往事。

“我去给你弄一些明天用的沙丁鱼，好吗？”

“不用了，你去玩棒球吧。我还可以划船，而且罗黑里奥委会帮我撒网。”

“我想去。如果不能和你一起捕鱼，那我至少也要帮你做一些事。”

“你请我喝啤酒了，”老人说，“你是个大人了。”

“你第一次带我上船时，我几岁？”

“五岁，那时我钓到一只鱼，因为太早收线，鱼差点把船撞成碎片，害你差点没命。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把船板都弄断了，还有你用木棍打他的声音。你把我丢到船头，那里堆着一些湿淋淋的钓索，我觉得整艘船都在晃动，而你用木棍打鱼的声音好像在砍树，我浑身都是甜甜的血腥味。”

“你真的记得那么清楚，还是我不久前告诉过你？”

“从我们第一次在一起，我就什么事都记得。”

老人用他那被太阳烧烫过的、充满信心与怜爱的眼睛看着男孩。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就会带你去碰碰运气”，他说，“可是你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孩子，你上的船又很幸运。”

“我去拿些沙丁鱼好吗？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弄到四条鱼饵的。”

“我今天还有剩，就放在盒子里，用盐腌着。”

“让我去弄四条新鲜的来吧！”

“一条就好。”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来不曾消失。而现在，希望和信心更如同吹起的和风一般清新。

“两条！”男孩说。

“那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你不会去偷吧？”

“我敢偷，”男孩说，“可是那是我买来的。”

“谢谢你。”老人说。P30－33

已经八十四天，老人桑地亚哥没有在海上钓到一条鱼。男孩马诺林与老人在露天酒吧喝酒时，年轻渔夫们都拿桑地亚哥的失败当笑柄，认为他的运气不再。这已经不是老人第一次那么久没钓到鱼，只有年老的渔夫们为此感到难过，而随老人出海多次的马诺林，还固执地相信桑地亚哥一定会再捕到大鱼。老人与男孩之间交流微妙的情感，老人教男孩捕鱼，与男孩谈论棒球，男孩关心老人的饮食、健康和渔获量，要不是出于父母的命令，男孩不会换到其他船只捕鱼。老人对洋基棒球队员狄马吉欧的强大信心与崇拜感染了男孩，对老人，男孩也怀抱相同的崇敬热情：“而最棒的渔夫，就是你了！”

可是老人“一切都很老旧，唯有那对眼睛，颜色和海一样，充满顽强和愉悦”。主人翁虽以老迈甚至失败者的身份出场，却充满被关注的英雄气质。老人脾气很好，性格有股莫名的谦虚退让，他不认为谦抑是件丢脸的事，况且谦虚无损他对自己能力的骄傲：“我也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壮吧，不过，我知道很多诀窍，而且我有决心和毅力。”第八十五天，老人凭经验判断，捕大鱼的时机来临，他已经准备好了。老人与马林鱼的搏斗带来第一波高潮，马林鱼强壮又巨大，上钩后，老人只好让鱼拖着船前进。孤独苍茫的大海中，鱼动个不休，还想窜逃。“鱼啊！我到死都会一直陪你。”“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我从没见识过这样的鱼。但我终究要杀了。”老人一次次与马林鱼对话，此时的大鱼不只是老人与海搏斗后的战利品，还化成老人的生死之交。然而老人平静的口吻，却也为这次胜利掷下不祥的预言，为接下来老人与群鲨的对抗埋下不安的伏笔。在归途，马林鱼新鲜的血昧在海中扩散开来，引来鳗口鲨、虎鲨轮流攻击，场场惊心动魄的保卫战，将老人的对抗心态描写得淋漓尽致：“我将和它们搏斗到死为止。”三天三夜后，疲倦的老人孤独地回到住所，只带回十八英尺长、毫无用处的鱼脊骨，还有被粗绳磨到破皮出血的双手，悲凉结局却也符合作者海明威在作品中一再反复的主题：“胜者一无所取。”

根据海明威的计算，中篇小说《老人与海》（1952）共有两万六千五百三十一个字，故事架构简单到几句话就可以说完，然而是什么样的魅力让这本书成为海明威写作的巅峰，更因此获得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我要描写一个真正的老人，一个真正的孩子，真正的大海，一条真正的鱼和许多真正的鲨鱼，然而，如果我能使他们足够逼真，他们也会代表许多其他的事物。”海明威说，而这本充满象征的小说，的确为读者创造许多想象空间，老人试图超越极限，挑战不可能的任务，他要对抗的外在敌人是大自然的力量：海与鲨鱼都有捉摸不定的气质；内在敌人则是老人自己的心态：人必定会迈向年老力衰的事实。而马诺林这个只在小说前后出场，看似轻盈的配角，其实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当老人在海上漂流，唯一的安慰是想到男孩：“真希望那孩子在这里”、“如果那个孩子在这里就好了”。想到孩子，老人的精神又回来了，在心理上，男孩可说是引导老人回到岸上的希望。而小说中老人反复提到的小狮子，乍看与海洋的主题不相关，却隐含力量的象征意义，让老人支持到底。狮子与孩子，也是存在主义大师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提到的，凡人如要超越自我，必定要经历以下的精神发展阶段：先是负重服从的骆驼期，再来是自尊自重的狮子期，最后是充满热情与创造力的孩童期。从这方面说来，海明威的写实主义，已然渗入存在主义的神秘色彩。

与19世纪梅尔维尔那躯体硕大又杀气腾腾的《大白鲨》相较，《老人与海》的马林鱼显得温和太多：“雄鱼在船边高高地跳到空中，想要看看雌鱼在哪里，然后潜入水中，它那淡紫色的翅膀，也就是胸鳍，大大地伸展开来，身上一条条淡紫色宽阔的条纹全露了出来。”老人忘不了那次钓起美丽的雌马林鱼，雄鱼在船边徘徊不止、不舍离去的画面。鱼与大海，在老人的眼中，都散发着浓厚的人性。在人与自然竞逐的海域，老人对海的了解带有浪漫色彩，他脑中的海是永远的“海娘子”，那是西班牙人的称呼，把海当成女人来看待，风平浪静时，是海娘子对人的恩宠；波涛汹涌无法行船时，是海娘子难免的歇斯底里。那女性阴柔的大海，起伏的韵律是平稳的，老人失落、追寻、捕获、抗争、失落的过程，仿佛跟着海的节奏而行，海流甚至保护着老人，平安回到住处。

除了海与鱼的女性阴柔描述、老人死去多年的老婆，还有结尾那个对鲨鱼骨架大惊小怪的女士，《老人与海》并没有真正的女主角。或许可以说，海明威的创作中，女人的身影大多是被压抑的。这现象可以从海明威的成长经历看出端倪。1899年，海明威出生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橡树公园区，那是中产阶级小区，住满如他母亲般虔诚保守的基督教徒。母亲以专制的方式教育海明威这害羞、敏感的孩子。为了脱离母亲的掌控，海明威长大后离开家乡，选择当新闻记者，计划变成他梦想中的人，就是他笔下创造的那些狠角色，而对女人的轻描淡写或刻意隐去不写，透露出母亲在创作上的确给他造成了影响。

作家的职业和经验往往与他们创造出的意象息息相关。梅尔维尔曾是货真价实的船夫，因而他的大海让人无法喘息，充满残酷噬杀、不留余地的面貌；海明威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战地记者的身份，第一线的报道经验形成他融合新闻报道与文学技巧的独特文体，他的文体以简洁著称，习惯在事件过后，记忆犹新时，快笔写下故事。像在普罗讷度假后，他写下《太阳依旧上升》；在非洲坦干伊喀国狩猎的经验，写成《非洲的青山》；在西班牙内战时，他在首都马德里完成《第五纵队》；马德里刚沦陷时，《战地钟声》已经动工了。独特的战地经历也提供《太阳依旧上升》（1926）、《战地春梦》（1929）、《战地钟声》（1940）的灵感来源，这些场面壮阔的长篇战争小说，都曾被改编成电影。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史坦（GertrudeStein）所谓“失落的一代”时代氛围中，海明威故事场景遍布欧美非洲：西班牙斗牛、西班牙内战、意大利前线、非洲狩猎活动、美国密执安州森林。他创造的角色强壮、勇敢、诚实，有道德洁癖，浑身爆发神秘的阳刚气息，却充满创伤经验，例如作战中生殖器受损的性无能者、在被枪毙前潜入河流的逃兵。他们若非被战争毁得身心俱败，即是在虚矫空洞的文明世界中，尝着残喘幻灭的滋味，无力对抗时代给他们的失落感。

海明威生前最后发表的作品《老人与海》，承接他惯常运用的主题：“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小说中不甘被击败的老人，似乎是海明威年老的写照。1961年7月2日，海明威用猎枪自杀，结束62年的生命。对他死因的臆测颇多，有人说作者不想再为恶疾所苦；有人说得到诺贝尔奖的《老人与海》已是他的创作巅峰，作者无法超越自己，只好毁灭自己。或许正如海明威创造的角色，他强悍勇敢，却无力面对被战乱摧毁、价值失落的时代。

“它们把我打败了，马诺林，它们确实把我打败了！”老人承认自己失败。男孩反驳：“它们没有打败你，那条鱼没有。”对于老人的成败，有两极的探讨。老人对捕鱼经验的骄傲，使他一个人走得太远，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与其说群鲨攻击马林鱼，不如说攻击老人的“骄傲”，这是骄者必败的道德式解读法；而在基督教义诠释下，老人转化成受难者的象征，也就是耶稣的角色，老人手上的伤口和回岸后背负桅杆的模样，与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双手流血的姿态有神秘的联系。作为人子、耶稣的门徒，苦难是必经的历程，老人承受的苦难可以涤清肉体带来的原罪，最后赢得的是精神与意志上的胜利。

（李晓菁／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