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家事
老衫老被沤老屋,老箱老柜放老谷。老茶老酒叙老情,
老夫老妻享老福。
——客家山歌
一位普通的八十一岁的老人,在一个普通的早晨醒来。有一刻,他像婴儿一样懵懂。再一刻,他回过神来,目光随即像是蒙上了一层滤色镜,暗淡而柔和。身边的被窝已空,老伴高彩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这会儿恐怕还在附近的中山公园里锻炼身体呢。
他起床,穿衣,梳洗,打开房门,踱到阳台上,伸了几个懒腰。这是松口古镇上一栋三层的小楼,独门独院,半新不旧的。院子里散落地种着几棵荔枝和黄皮果树,枝繁叶茂。小楼的外墙上贴着白色的小瓷片,因日晒雨淋,已经变成了斑驳不一的淡黄色。窗户是铝合金的,依旧闪亮,蓝色的反光玻璃显出一种大众化的时髦。阳台上用瓷片装饰出几种交织的菱形图案,使小楼透出几分活泼和灵巧。这是十年前乡镇里常见的那种带有现代气息的私人小楼,不阔气,不独特,却也透着一点实在的家底。
楼外,几百米远的地方,能看到一条清澈的大河,绵长深远。
这就是著名的梅江,客家人的母亲河。它经过不长的河道便汇入韩江,然后直通蔚蓝的大海。蜿蜒的江水,滋养着山脚下一块块狭窄美丽的盆地,使这一方原本荒蛮的土地,成了客家人最大的聚集地。多少年来,这些深藏在大山深处的客家人,就是从这条河的渡口登船,挥泪离开家乡,然后像一粒粒顽强的种子,漂向了世界的各个地方。因为有这条河,封闭的不再封闭,绝望的现了新机。它是一道乍裂的天光,让人们知道了山的外面有大海,大海的那边还有世界。
如今,梅江依然风景如画,山绕树傍,但昔日百舸争流、船来船往的繁华场面已不复存在。目光所及,河道寂静,船影萧条,只有岸边停靠着几条老旧的小渔船,在水边长久地发呆。偶尔能见到几只低低平平的装沙船缓缓地驶过。江水映天,一刻也不停歇地起伏,流逝,带着一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安详和落寞。
这是一条江的晚年吧?这是一个美人的迟暮吧?在这位八十一岁名叫曾丰庆老人的记忆里,这条江曾经见证过多少的风华啊,当然,还有多少的眼泪、悲喜……
“阿爸,你起来了?阿妈已经食过早饭,到公园里锻炼去了。饭桌上的汤还热着呢,我给你做的是猪肉汤,还炒了个面线,煮了只鸡卵。阿婆每回打电话都叮嘱我,要我督促你早上多食点。她说,要想身体好,早上要食好。每回听她说话的语气,我都想发笑。瞧瞧,你都八十多岁了,可阿婆还把你当细崽一样地关心呢。” 说这话的是个面容端庄、干净利落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叫丘瑞华,是老人的二媳妇。她见老人起了床,便进来帮他收拾床褥。楼是她家的楼。楼建好,她就把家官、家娘(指公公、婆婆)接过来一起住了。
“可不是吗?我都八十多了,都有重孙子了,可在我们家‘百岁婆’的眼里,我依然是她那个需要操心的儿子呢!哈哈,我也理解她,她一生不就有我这个独苗子吗?她把我看得比她的命还重啊!一辈子都这样了,早成习惯了,哪里改得了?”老人说完便下楼用餐。他虽然头发稀疏,满脸皱纹,但面色红润,反应敏捷,根本看不出丝毫的龙钟老态。
“这才是你的福气嘛!你想想看,有个一百岁的阿妈能时常督促自己食早饭,这是要修几多辈子才能修来的大福报啊。有阿妈在,你永远都可以当她的细崽了!”说话间,瑞华已经收拾好被子枕头,她又一阵风似的跟着家官走下楼来。
她摆好碗筷,盛好肉汤,递给家官,然后拿过一只竹篮,在家官的对面坐下来。她一边剥着篮里的豆子,一边和家官商量给“百岁婆”祝寿的事。百岁大寿哦,人生能有几个百岁?又有多少人能活到百岁?无病无灾,儿孙满堂,福禄寿喜,他们曾家,算是占满了。这样的大福报,若不好好庆贺一番,岂不辜负了上天的恩赐?
“几个孩子都通知了,喜福、喜康、喜慧都说好了,都回来。喜福要把他的儿子带回来,这是我们曾家的第五代了,喜福的儿子一回来,‘百岁婆’那就是名副其实的五代同堂喽!还有喜慧,要从美国回来,她那个新婚的丈夫也要和她一起回来。我真想见见那个人呢,只晓得他也是客家人,美国出生美国长大的华侨,比喜慧大十岁,家里是做生意的,自己也在一家大公司做高管,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可是他们结婚的时候都没能回来,实在是太遗憾了。还有喜康,我们曾家最不听话的傻崽,向来牛牛拗拗的,你说东,他就偏要说西,一说到他,我就头痛。不过,这次他倒顶和顺的,二话唔说,答应回来给婆太祝寿,还答应把他那个女朋友带回来。……总之,孩子们都能赶回来的,是个大团圆了。”
“这可太好了!——还有亲戚们,也都请一请吧。老话说:七十唔留宿,八十唔留餐,从前,人要是活到七老八十的,那就得跟阎王爷打照面了,哪里见到过百岁寿星啊?这回我们是要好好庆祝庆祝,要办个真正的家庭大聚会,不请外人,脉个(意什么)领导、朋友的,就不要掺和在一起了,单纯一些,热闹一些,放松一些。”瑞华的家官被她的话鼓动着,一脸的兴奋。P6-8
我出生的这块土地,就是我的祖国。这是一块上演奇迹和魔幻的地方。如果,我把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记录下来,你就会明白,第一,这些事情确确实实是发生过的,我没有一点夸张,它们真实得就像你自己的生命。第二,它们确确实实是可以被称作奇迹的,或者简直就是梦幻。也就是说,那发生的每一个点,都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回眸一望,它们就会在历史的云烟中飘渺起来,恍如一场无边无际的大梦……
远的就不提了。只挑个整数——一百年前。一九一一年。这片土地还在一个异族王朝的手里。那是个游牧的民族,用铁蹄和弯弓征服了这片东亚最辽阔最丰饶的土地。他们拖着长辫,穿长袍马褂,称比自己有钱有势的人为“老爷”,对住在皇宫里自称为“天的儿子,,的那个人,三拜九叩,磕头谢恩。那个人可以要谁死,谁就死,要谁全家全族灭亡,那么这家就会被灭门灭族。那个人把王朝里一切的人和一切的财富,都视为自己的囊中物品。那个王朝还有个特别之处,所有的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属,出嫁前,她们附属于阿爸,出嫁后,她们附属于丈夫。她们裹足裹胸,以伺候丈夫、服侍公婆、生养儿子为终身使命。三寸金莲、笑不露齿是她们的审美标准。
在这个王朝统治的几百年间,世界上其他的不少地方,都已经陆陆续续地完成了工业革命。他们发明了用蒸汽带动的各式机器,发明了火车、汽车,发明了枪炮、弹药,也发明了抽水马桶和抗菌素。他们进入到一个被称之为“现代文明”的时期。他们用金钱摧毁了皇权和神权,开始建立起一种以“人权”为基础的政治关系。他们制定了各种契约,确定了以契约管理社会的法则。交换和买卖因此空前兴旺。他们发现了金钱这种东西的巨大威力。它就像一只无与伦比、所向披靡的推土机,在它的碾压之下,旧世界荡然无存。一个堆金砌银的物质世界的大魔方,在人们的眼前缓缓展开。他们怀揣着无数发财的美梦,像狗一样,被金钱的肉香牵着鼻子,满世界转悠,攫取。为了找到黄金,他们让自己的脚印,踩上了这个世界的每一处角落。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东方,用鸦片和枪炮,让那个王朝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分崩离析,四分五裂。
一个新的时代在弥漫的战火中,摇摇晃晃,浴血诞生。从此,这片土地就像被绑上了加速器。所有的场景都在用快进键置换,推进,呈现。血与火,新与旧,泪与笑,城头之上,如川剧变脸似的置换着“大王旗”。眼花缭乱这个词,不再是形容,而是写实。
当然,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一段曲折的故事。我并不想记录历史。历史是故事的遗骸,它太干瘪,引不起我的兴趣。
也不过就是一百年的时间。北京城已经像摊大饼似的,摊成了一只喧闹、混杂的“巨无霸”。这只“巨无霸”呈现在一片灰蒙蒙的苍穹之下。 作为北京一家大型广告策划公司的业务总监,曾喜康现在正坐在二环边上一幢三十层大楼的窗户前。大楼临近一座纵横交错的立交桥。往外看,是交响乐般高低起伏、恢弘壮观的摩天大楼群。往下看,是一道道排列如蚁、缓缓流动的彩色车流。收回目光,他的眼前便呈现出一方小小的液晶屏幕。
喜康有些自得地在键盘上飞速地敲击着。此时,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这个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真实地再现于眼前。他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处的朋友对话、聊天。他可以在屏幕上读到这个世界上所有最棒的书,获悉所有最棒的故事,听到所有最棒的音乐,欣赏到所有最棒的艺术。他可以足不出户,游览到地球上的每一处风景。甚至,他还可以跟着卫星镜头,一直飞往月亮、太阳系、银河系、河外星系……然后,他来到了宇宙大爆炸的那个原点……
真的,这没什么。也就是个一百年。
二零一二年快到年尾的时候,喜康接到了他阿妈从松口镇老家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告诉儿子,明年二月中旬,全家计划着要给你婆太(指曾祖母)操办一场百岁大寿的盛宴,那时候又恰逢春节长假,希望所有在外地工作的孩子们,都务必赶回来团圆。她说:“你婆太都是百岁老寿星了,是地地道道的‘人瑞’了,你们回来,一来给婆太祝寿,二也是来沾沾老寿星的福气。到时,你堂哥喜福要把他两岁的儿子带回来,你堂妹喜慧也已经说好要从美国赶回来,她还要把她的新婚丈夫带回来给大家过目呢,你也把夏安琪领回来吧,人越多越好,我们曾家就来个真正的‘五世同堂’的大团圆!”
对于这样的邀请,喜康实在找不到可以拒绝的理由。原本他还想趁着春节假期,和女友夏安琪去巴西度过一个异域风情的节日呢。看来,变化永远比计划快。婆太的百岁寿辰,无论如何,他这个嫡亲的曾孙,都是必须要到场的。对于短短的人生来说,一百岁,太难得了,当之无愧,是个睥睨群雄、让人敬仰的年龄啊!
说起喜康的婆太饶氏,那可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呢。小时候,他就听阿爸说过婆太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对于喜康来说,就像是电影里的传说。
婆太的祖先据说是在唐末五代间,为逃避战乱,从北方中原一带移居到赣粤闽交界处的山区的。从此,他们开荒种地,以孝悌、耕读传家,团结同宗同族,克勤克俭,建造了让宗族亲属住在一起的围龙屋,在荒僻的岭南山区慢慢地扎下了根。他们被当地土著称为“客家人”。经过宋元明清数代,不断有汉人从陕、晋、冀、豫、鲁等地迁徙到岭南地区。他们将陶罐装好的祖先的骨殖,千里迢迢地一路背到岭南,然后在荒山野岭中寻一处落脚地,再一次把祖先安葬人土。有祖先陪着他们,他们便不会自暴自弃,也不会胡作非为,逃难的凄楚、颠沛的狼狈、无家的艰难,似乎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他们的心是安定的。安定的心,才能对异乡和未来有安定的筹划。他们带来了中原的姓氏、中原的习俗、中原的文化,像一棵棵带着中原泥土的树,在湿热的南方,长出了别样的枝叶,终于代代繁衍,根深叶茂,让那一片原本荒芜贫瘠的“南蛮之地”,变成了首屈一指的客家人的聚集地。婆太就是地地道道的客家人的后代。
婆太的阿爸是梅县松口镇附近的农民。他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那么多的孩子,无法养活,他就让接生婆在马桶里先后溺死了两个女婴。婆太和她的一个小妹被幸运地留存了下来。
婆太的童年——不,她没有童年。她刚刚才会走路,就开始跟着哥哥去砍柴,去拾粪了,她还要照看幼小的弟弟和妹妹。因为要上山,要下田,她也像所有的客家妇女一样,从没有缠过脚,在十岁之前,她也从没有穿过鞋子。这让她长成了一双男人般坚硬粗粝的大脚。
九岁那年,她被阿爸领到一户曾姓人家,当了曾家的童养媳。曾家也是旧时从中原迁移而来的客家人,遵从着雷打不动、代代相传的客家风俗。而在曾家送给饶家的聘礼中,两盒从南洋带回来的虎标万金油,用大红的喜纸仔细地包裹着,显得尤为珍贵,稀罕。
曾家有几间土房几亩山田,家境虽谈不上富贵,尚属殷实。有亲戚多年前就跟着“大眼鸡”帆船,漂流到爪哇(今印尼)做工,还有亲戚常年来往于家乡与南洋之间,跑水帮,做“水客”,转信带物,诚实可靠,在松口一带有些口碑。在曾家,婆太得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双鞋子,那是比她年龄还小一岁的“小丈夫”穿旧的一双黑布鞋。
她十八岁圆的房。在此之前,曾家由于新建围屋,耗尽了家资,尚有小半房舍无钱完工,于是想让刚刚成年的小儿子去南洋谋生,积些钱财。花烛之后的第二个月,“小丈夫”就打点好行装,跟着“走水”的水客二叔,在松口镇最为繁华热闹的“火船码头”登船,沿梅江,人韩江,转汕头,换上一条“大眼鸡”帆船,漂流到当时还属荷兰殖民地的爪哇岛。在水客二叔的引荐下,“小丈夫”顶着热带令人眩晕的火辣的阳光,在华人聚集最多的巴达维亚(今印尼首都雅加达)落下脚来,给一个开大商行的同乡老板当伙计。没想到,这一去竞成永别。几个月后他不幸身染疟疾,加上水土不服,年纪轻轻就一病而亡。
第二年,十九岁的婆太,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喜康的祖父——曾丰庆。
也正是这一特别侥幸的“遗腹子”,成就了这些曾家的后代。婆太的肚子实在像家乡的土地,总能那么恰逢其时地创造出神奇。
一叶开花,满树皆春。
“自古松口不认州”。千年古镇松口水路发达,商贾兴旺,自明末清初起。即是闽粤赣地区客家人下南洋的第一站。这里有满腹经纶的翰林,富甲一方的华侨,慷慨大义的革命者,美丽大方的山歌妹,克勤克俭的客家妇女……
盛琼编著的《光阴渡》以松口百岁老人饶氏和曾家五代人的人生经历。以办“百岁寿宴”为线索,描述了这个大家庭从一九一二年到二零一二年的百年变迁。反映出古镇沧桑和时代发展。其中,历史事件的“实”和人物故事的“虚”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既恢弘又斑斓、既厚实又灵巧的百年画卷。小说具有浓郁的客家文化特色,举重若轻。收放心自如,历史和现实交相辉映,人物命运随着光阴的流逝跌宕起伏……
一座山清水秀、藏龙卧虎的千年古镇,一个见证了众多传奇、命运各异的坚韧家族,一段属于中国人、属于客家人悲欣交集的光阴故事。
盛琼编著的《光阴渡》以松口百岁老人饶氏和曾家五代人的人生经历,以办“百岁寿宴”为线索,描述了这个大家庭从一九一二年到二零一二年的百年变迁,反映出古镇沧桑和时代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