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带弟弟前往绿岸山庄。父母已不在人世,妻子与我离婚,和儿子一家住在国外,我现在只有弟弟一个亲人。
“好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喔,一切难以置信。这还是我曾经待过的那个国家吗?”一路上,弟弟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物,缩着肩,既惊且疑地问。的确,一眨眼四十年过去了。从反光镜中我看到,经过太空中近光速飞行而于日前返回地球的弟弟,还像当年离开时那么年轻,而我已满头银发,成了地地道道的老人。我们彼此看着,都有些陌生而尴尬——说句不好听的话,像鬼魂间的对视,一时间车里仿佛阴冷了下来。
“但至少我们要去的地方……嗯,没有大的变化。”我仿佛从困惑与不解的深潭中竭力挣扎出来,一边为从弟弟口中蹦出的“那个国家”而感到讶异。
弟弟长这么大,一次都没有来过绿岸山庄。从太空回来后,他非常疲惫而不适,说要与亲人待在一起,休息调整一下之后,我于是特‘意安排了绿岸山庄——这也是照顾他对父亲的缅怀。父亲是在弟弟离开地球二十三年后去世的,享年八十八岁。他未能如愿等到自己的小儿子回来。弟弟也无以在最后一刻尽孝。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后,白然及人世间呈现的这种严酷的物理意义上的阴阳两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和微妙,令谁也无法逃避开。
绿岸山庄其实是某大机关建于郊外的一处绿化基地,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变化,近年又重新装修过,软件和硬件条件都更好了。然而,当年接待父亲的服务员已经不在了。我们选择了父亲住过的那问双人客房。我想起小的时候,我与弟弟就这样蜷曲着身体,同睡在一个屋檐下面。那时候我们住的房子还很差。有一年夏天停电了,半夜里我热醒过来,一睁眼见到父亲,左右手各执一把蒲扇,在我和弟弟的头上呼哧呼哧来回摇晃,他慈爱的眼神中流露出极度的疲惫,额头上滚落下来黄豆大的汗珠,却顾不上擦拭一把。多少年后,我还为这一幕而欷欺不已。但离开人间太久(或者其实一点儿也不久)的弟弟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呢?
父亲第一次来到绿岸山庄还是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他是来参加一个不明飞行物研讨会的。父亲那时已是不明飞行物研究团体的一名骨干了。后来,特别是晚年,他又在母亲和我的陪同下,多次来到山庄小住。
弟弟离开地球的那年,父亲六十五岁,我三十六岁,弟弟二十九岁。这是我国首次进行近光速太空飞行,如当年第一次载人飞行、第一次太空行走、第一次人上月球等一样,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绿岸山庄位于一个颇大的人工湖畔,这实际上是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座水库。波光滟潋,群山环抱。阳春三月,岸边绿柳成荫,风光如画。山庄的名字,堪称取得恰如其分。这一切与太空中恶劣的环境应该是大不相同的吧?
我们下午出发,到达时已是傍晚,紧接着是进餐、洗澡、按摩、休息。对于周遭的一切事物,弟弟仍有一种若无自信的模样。不仅仅是时代的差异,也许还与他在旅行中的某些遭遇有关吧,我这样猜想,心中泛出一片如若怜悯的情愫。宽衣上床后闲聊了一小会儿,疲乏的弟弟很快就睡着了。听着他微微的鼾声,我则习惯性地开始失眠,脑海中不断闪射出四十年前,父亲、母亲与我在飞船发射现场与弟弟挥泪告别的情状。
我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夜色如一条废弃的深巷延伸到天外,像暮年的我一样,被一层不祥的气象笼罩。无数的星星像是挖掉的人眼,竞相裸露,湿淋淋地一簇簇投入湖中。当年,父亲开完一天的会,就坐在这岸畔,点燃一支香烟,出神地巴望着这晦冥难测的夜空以及险象环生的湖水吧?
那一年,我六岁,妈妈刚刚怀上弟弟。
我回过头来,看到弟弟的被子打了开来,他的内裤那里有力地支起了一顶帐篷。我想到在短短的一生中,我已与某个女人认识、结婚、生育、离婚,而年轻的弟弟还没有触碰过属于自己的异性。
“在这个地方,父亲当年究竟思考了些什么呢?”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弟弟这样问我。“思考”二字从他口中吐出,显得有些局促。我蓦然愣住,竞不知从何答起,一眼看到墙上草书的“绿岸山庄”牌匾,才恍然大悟般应道:
“也许,包括了绿岸公式吧……”
一九六一年,在一场于美国西弗吉尼亚州的无线电天文台——当地地名为绿岸镇——举行的聚会上,天文学家弗兰克·德雷克提出了绿岸公式,又称“德雷克公式”。它被用来计算银河系中高等文明星球的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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