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精)》是作家韩少功过往数十年文章合集。文章均摘自其小说、随笔代表作，筛选出精华部分，重新编排，共分为少年、乡亲、天下、书卷、心魂五部分。全书从《爸爸爸》、《马桥词典》、《日夜书》等作者以往的小说、散文作品中采集英华，精心编辑而成，跨越时空，虚实并举，带有心灵自传色彩。

视野丛书（6册）由北岛发起、主编并作总序推荐，张承志、徐冰、李零、韩少功、汪晖、李陀等集体呼应，集合了六位中国当代活跃在文艺领域的至为重要的作家、批评家、艺术家，由他们梳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思考脉络，精选出足以体现这六位作者数十年来思想精髓的代表作。

《夜深人静(精)》从《爸爸爸》、《马桥词典》、《日夜书》、《革命后记》等作者以往的小说、散文作品中采集英华，精心编辑而成，跨越时空，虚实并举，带有心灵自传色彩。长文《落花时节读旧笺》是新作，收入了80年代以来许觉民、张贤亮、刘再复、蒋子龙、陈映真、张承志等人写给作者的信，并加以点评，是一份充满历史质感的侧记。

“视野丛书”总序

前言：萤火虫的故事

第一部分 少年

第二部分 乡亲

第三部分 天下

第四部分 书卷

第五部分 心魂

附录：落花时节读旧笺

一

妈从乡下探亲归来了，带回半布袋蚕豆、半布袋红薯丝，还有大小四只鸡！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带给了我们很多欢乐和想象。我想象以后鸡能生很多蛋，而那些蛋又能变成小鸡，小鸡长大以后又能生蛋。

给鸡找野食的任务当然交给了孩子。每天放学以后，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鸡，有时还带回几个同学，让他们也能来见识这些颇为珍奇的活物，共享我的幸福。然后，我就提着小竹篮出去挖蚯蚓，或是网捕飞虫，或是去路边拔拔青草和捡捡烂菜叶。为了找到足够的鸡食，我得走很远很远，天黑时分才能回家。

哥与姐比我忙，正准备考初中或考高中。他们常常为了赶作业而不能陪我出去找鸡食。碰到这种情况，我就生出几分不满，觉得他们无情无义。

更可恼的是，他们俨然已是半个大人了，经常附和父母，用大人的腔调来提供杀鸡理由，把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小动物。他们说，鸡不是人，养大就是让人吃的么，何况我们好久都没闻到肉味了，喉咙里都能伸出一只手来了。他们议论着应该杀那只黑的，然后再吃那只白的……这种议论总引起我一场大吵大闹大哭。

不准杀！——我吼得天昏地暗。

尽管一次次抗争，鸡还是一只只少了，最后，只剩下一只生蛋最多的黄毛母鸡，一个对我家餐桌贡献最大的英雄。这只鸡孤零零的，在小院子里踱来踱去，无论到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朋友，似乎有些害怕，一见人就惊慌躲避。我去给它喂食，对它说说话，把它摸一摸，它才显得十分温顺，对我表现出亲近和信任。我压它低头，它就久久地低头。我压它蹲伏，它就久久地蹲伏。

最揪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几天父母好像在悄悄议论什么。我提心吊胆，成天警惕大人们的一举一动，看是否有杀鸡的迹象。爸爸肯定看出了这一点，一会儿安慰我，说不会杀鸡的；一会儿又说服我，说出很多人比鸡重要的道理……这些使我的心情越来越乱，也越来越沉重。

终于，这一天我放学回家，见小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个沾满糠粉的鸡食盆，而厨房里飘来一丝鸡肉的浓香。我明白了。我知道我无能为力，知道一切都晚了。我再也忍不住，跑到房里扑倒在床上伤心地大哭起来。我在哭泣中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大人们是很坏的，而我终究也要变成大人，我肯定也会变坏。

这个想法让我恐惧。

——摘自散文《我家养鸡》，1987年

二

武斗的呐喊声或枪炮声时有耳闻，以至我三个多月后因流弹误击住进医院，发现这个当地最大的医院已被造反派全面接管．大门口加岗加哨，收诊的全是武斗伤员。手术室那边不时传来嚎叫，不是伤员痛得叫，就是战友们抓狂，用冲锋枪～类威逼医生．要医生的手脚快点，再快点。我的邻床，一个不足十八岁的学徒工，腹部中了四颗机枪子弹，据说还是军人用直升机从外地转运来就医的。他也在享受英雄待遇，伤势稍好就撑上拐杖一高一低地到处乱窜，看文艺界送来的慰问演出，或带回一些水果与我分享。当然，坏消息也很多：“又‘太’了一个……”他是指太平间里又多了一个——这种嘟囔一次次击中我的恐惧。

通向太平问的走道哭声震天。我挥之不去的沉重是，那些脸上蒙盖白布的人是谁的儿孙？谁的兄弟？谁的同窗伙伴？一场旨在“解放全人类”的革命，为何让这么多年轻人在白布下孤独远去？

——摘自长篇随笔《革命后记》，2014年

三

我当年就读的中学，有一中型的图书馆。“文革”开始，这个图书馆照例关闭，因受到媒体批判的“毒草”越来越多，图书馆疲于清理和下架，只好一关了之。

1967年秋，停课仍在继续，漫长的假期似无尽头。但收枪令已下达，革命略有降温，校图书馆立刻出现了偷盗大案：一个墙洞骇然触目。管理图书的老师慌了，与红卫兵组织紧急商议，设法把藏书转移至易于保护的初中部教学楼顶层，再加上铁栅钢门，以免毒草再次外泄。不过外寇易御家贼难防，很多红卫兵在搬书时左翻右看，已有些神色诡异，互相之间挤眉弄眼。后来我到学校去，又发现他们话题日渐陌生，关于列宾的画，关于舒伯特的音乐，关于什么什么小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些什么？P3－5

“视野丛书＂总序

这套丛书甄选了这么几个人：张承志、韩少功、李零、汪晖、徐冰和李陀，包括作家、学者、艺术家和文学评论家，看起来，这些作者各有各的行业，但他们的思考和写作却有着某种秘密的通道——时代与个人，阅历与写作，由此在复杂的光谱中互相辉映。依照丛书的构思，以笔记散文为主调，进而铺张杂陈，理辞各异，文意歧出，或许有着某种共同之处：展现了一幅艰难的思想图景——“视野”的命名恰如其分。

是我突发奇想：在不同领域、不同的版图和不同的坐标上。邀请这几个人聚在一起，构成潜在的对话，撞击火花，看是否能在时代与时代——也就是20世纪和21世纪——之间，出现新的想象与思考？正如学者孟悦所说的：“丛书还有一个我喜欢的地方，也是它的重要性所在，那就是作者们展现的越界的想象和眼光。虽然是用中文写的，但是每个作家都在不同程度上跨越对‘民族国家’的身份想象、对文化传统的边界的想象，乃至对语言本身的开放性的挖掘。”

特别强调的是，与传统文人的书斋生涯不同，与现代的教育的规训不同，他们的经历有着类似的“身份”——当过工人、农民或军人，每个人都和土地息息相关，和底层社会息息相关。那么．是不是有这样一个“时间表”：沿着轴线，穿越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从九十年代一路走过来，直至今日——当然也可以反向检查一步步的印迹，追溯到青少年和童年，再从路的尽头转身——构成他们的“写作”的真正的含义。

北岛

2015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