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中的桥
桥,连接着水的这一岸和那一岸。
桥,也连接着心的这一颗和那一颗。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三千年前,一位痴情男子遥望对岸的佳人,发出向往和无奈的感慨。水,阻隔着人们的脚步,但是水并不能阻隔人们的目光。目光所至之处,脚步却未必达到。也许,正是在这个时刻,这个字,就悄悄地从人们的心底长出来,从人们的嘴里绽开来——个延展而风姿绰约如同乔木的字:桥。
所以,桥是技术,是巧思,是力学;但同时,桥也是美学,是想象,是艺术。
有个很有趣的发现,中国古人很少从纯粹技术的角度来看待桥。如果那样,我们就不能拥有那么多千姿百态的桥了,又少了多少意趣?在占人看来,一座桥的存在,是为了让人的脚步从这一岸走到那一岸,怛这并不是对河的侵犯和征服,而是古人与江河溪流商量,与那水相敬相安。人们总是能够想到恰当的技术和形式,使得一座桥,横跨于水上,互不犯涉和谐相安。
中国古人形容桥,最常用的比喻,是彩虹。在这个比喻中,隐含着古人深邃的智慧和哲理。也许古人认为,相对于大自然中的江河溪流,人类的任何构造,其实都如同彩虹一样短暂。所以,他们怀着对江河的敬爱之心,要把桥建得如彩虹一般曼妙。
古人的桥,大多真的消失了,留下来的如同奇迹。走在这样的桥上,如同走过三生三世;走在这样的桥上,你不禁要想,你的脚下,或许有宋明时人的足迹;走在这样的桥上,你会感叹,人类之造物,竟如此坚定而从容地经历了时光的侵蚀。有些河已经断了,但是桥还在,好像这桥就建在时间里,从千年的那一头,走到了这一头。
这时,你会对那些建桥的人,心怀敬畏。虽然他们的姓名大都失传,但他们所建造之物,却配得上山河岁月。
在这些无名者面前,今日的人们也许更巧更强。但我们是否能够相信,我们的桥,能通向千年百年后的哪一天,哪一年?
驶向
总是在清凉的秋夜,北中国某古城橙色的光影中,乡愁的父亲对孩子讲述水乡之美。
那个孩子便是我。
整个童年,我常常憧憬着父亲的故乡——当然,那也是我的故乡。我在脑海里勾勒以水为路,以船为足,越女采菱,莲叶田田的图景。后来,我去到威尼斯.坐上贡多拉,看风景,也成为风景。
无论是汀南水乡,还是威尼斯水城,船都是人们日常生活最普通而不可或缺的朋友。摇曳在水中的时刻,我的脑子里,突然就跳出一个问题:造一条伟大的船,都需要些什么? 需要钱,需要木材,需要熟练的工匠——这些工匠身上,携带着干锤百炼的技艺……但是,这些似乎还不够。要造一条伟大的船,还需要欲望、雄心,需要遥望远方的目光,需要有穿越莫测艰险的波涛、抵达未知彼岸的勇气。这些全都有了,才会有一艘、两艘和无数艘伟大的船,这些伟大的船把一个民族带向海的那一边,带向比远方更远的地方。
至少自唐宋以降,远至南洋诸岛,再远到印度洋、波斯湾、东非沿海,那里的人们,都曾经满怀敬仰地注视着雄伟的唐舶,驶进他们的港口。在那些船上,有丝绸、茶叶和瓷器——这些是那个时代世界贸易的主要商品。当这些船离去时,它们又把金银和珍宝带回中国。在那些岁月中,不知道有多少中国商人和船夫,踏着波涛,走向世界。他们的名字,现在也许很少有人记得,但是他们无疑是中国民族历史上最令人骄傲的人群。
说到此处,恐怕所有的中国人都不得不提到一个光辉灿烂的名字——郑和。这位如同神一般的巨人,带领他伟大的舰队,进行了民族历史上最为壮阔的远航,不是为了征服和掠夺,而是为了传播文明.为了促进四海万方普遍的福祉和繁荣。
但是,这只伟大的舰队竟然消失了,竟一度被遗忘,给后来的中国人,留下了无尽的遗憾、惆怅和玄想:如果我们不放弃那些伟大的昭,如果我们不放弃这些穿越惊涛骇浪的雄心与勇气,那么我们这个民族,如今已经走到哪里了呢?
历史的假设并无意义,但是历史本身是有意义的。此时,一艘又一艘的船,从时间的深处驶来,从我们的眼前驶过,对于那些习惯了巨大尺度和工业美学的人来说,也许这些船颇显简陋陈旧。但是,请记住,它们都是伟火的船,都曾是使世界屏息注视的船。
如今它们被静静地停放于博物馆里,如同成为标本的鱼,但那衰朽的身体上,铭刻着历史的风涛雷电。在它们而前,我们只有敬畏,同时我们也不得不走向海边,像那些英雄的先人一样,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伟大的船和伟大的航程。
045-052
多年以前,依稀读过一个印度女作家的小说“The Godof Small things”,翻译过来,大约是《微物之神》,或《小事物的神灵》。那本书里所写的故事,我早已经忘记了,但那个名字,却无端的喜欢,因而直记到了今时今日。
我常常恍惚,那些微小的事物,也许正是神灵们的藏身之处吧。嗯,这样说,仿佛还是不大确切。或者可以这样说,不是神,不是那些威严的大神,而是“精灵”,微小的,活泼的,佻挞的,一闪即逝的。它们可能藏在一片叶子的背面,也许藏在一粒闪动不定的露珠中,藏在古瓷瓶的一脉细细的裂纹里,藏在千年之前美人锦衣上一只蝴蝶的触须之端……
不知幸否,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一切都是庞大的,一切都是过于庞大的,庞大如高楼与群山,而人却如同微尘与蝼蚁。这微小的人,还能看见那微物中的精灵吗?难道它们已随着古老的花妖狐精们一起消失了?
但也许,它们还在?
不知为何,我仍然愿意相信,在这个时代,它们依然还在。
但它们是羞怯的吧?它们容易受惊,它们怕热闹,它们只是在某个宁静的片刻,在喧闹和嘈杂中,某一条像发丝那么细的停顿的间隙,悄然滑过人的眉梢眼角。也许,只有在静谧的夜晚,一缕月光照来,就能够看见这近乎透明的精灵,正荡秋千一般,挽着一根汗毛荡过?
休说甚么文化与意义,那是庞大的,像上帝和大神那么庞大。小女子不才,所爱的,只是这徽物中的精灵。或许这些精灵,不能提供总体性,也不能提供意义,但从古至今,正是它们的“在”,使得生命有了意思。
所以,这本书才叫做《小物语》,它是一本关于小事物的书。就如同在暗夜里,听到案上钧瓷罐子发出一声若无其事的冰裂的轻响,这时你便会知道,精灵们又在调皮。然而,我写下的,也不过是关干这些隐藏干小物的精灵的片言只字。
这些文章,大抵为我近年所写的专栏与卷首,它们最初都发表在媒体上。媒体,就其本性而言,需要的是高声,而不是低语。在嘈杂而高声的时代,低语便显得矫情。这些媒体,此如《经济观察报》《外滩画报》《空中生活》《中国之韵》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们,竟然容忍了我的任性。在此,我要向他们表示感激。
更要感谢,我的读者们。那些多年来,倾听并回应着我的轻微的声音的朋友们,是你们,使我相信写下这一行行文字,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们的回应与赞赏,对我来说,也是精灵降临的时刻。
更要感谢马未都先生的慷慨赐序,马先生的序言,是大树对干小草的仁慈,也使我满怀了小草对于大树的敬慕。 最后,请允许我,将这本书,献给我的父亲。在我的心中,他便是一个可以创造奇迹的人,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中,我都能恍惚看见,他精灵一般的微笑。
序
马未都
俞悦主编一本航空机上杂志,我又经常坐飞机出门,早年出门时还会带上一本书算是依赖和消遣,可近些年出门频繁加上精神懈怠就犯懒不带书了,在飞机上有什么就看什么,随缘翻到《中国之韵》,这杂志不是传统的那种面面俱到的机上杂志,而是以中国文化为主的。我是编过杂志的,先看卷首语,上面签着“俞悦”主编的名字,字体舒张,我凭经验以为是男人。
杂志办得用心且专业,很合我的口味,回到办公室就按杂志上的电话联系,希望能按期得到它。没曾想接电话的正巧是俞悦,听声音才知是女性,于是如此这般聊了几句,杂志也就寄到了观复博物馆。
后来一来二去地就和俞悦熟了,时不时地发个信息,偶尔约着聊个天,对她的过去也多少有些了解。俞悦快人快语,文章写得也是如此。每期卷首语都寥寥几笔将这期的宗旨说清,这其中你会自然而然地将她的辛苦体会,将她的意图弄清。我当编辑时老和别人说,不看卷首语是个阅读吃亏的事,不看俞悦写的卷首语就更是这样。俞悦的文字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可以看出她曾下过功夫,有过磨砺;也可以感到她曾有过的对传统文化的痴迷;所以文字之间常常流露出而不是挤出的文化韵味。《中国之韵》共出版了多少期我不得而知,俞悦写过多少篇这类小文我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她是一个女子,对文化有敬意。
女子对文字的感受总与男人有所不同。男人力求解释社会,女子总爱解剖自己,所以天下就有男子女子两种文字。如果你对文字敏感,是可以在字里行间知晓作者性别身份的。无论作者如何隐藏自己的性别,他或她也不可能将人性中最为特殊的两极完全隐蔽,他或她也会在不经意时敞开心扉,让读者看见性别之心。
俞悦的小文结集出版,取名《小物语》。物语本不是中国固有词汇,属于日本平安时代的文学体裁,日本最著名的《源氏物语》距今已逾千年。简单地说,物语就是故事,但起名就是两个思路,中国的“故事”讲述的是过去的事情,日本的“物语”表现的是万物的谈论;在故事和物语之间,前者注重精,后者注重神,说来也算复杂,故事多为神中之精,物语应为精中之神。
而读者在乎的则是精神。
是为序。
《小物语(让这个浮躁的时代在心里安静下来)》集结俞悦近年在媒体专栏与卷首上发表的文章,分为“物里花”、“物里乾坤”“物时光”、“物外之心”和“物及生活”五个部分。作者从一些小物中挖掘渐渐消逝的古中国文明,从一些小事中回归现代都市生活已遗失的美好情怀。
《中国之韵》主编俞悦的文化随笔,她如仙女一般,与小事物的精灵们嬉戏打闹,并转过身在我们的耳边娓娓而谈。《小物语(让这个浮躁的时代在心里安静下来)》中的这些文章,篇幅短小,视角独特,感悟奇绝,在文字间自然地流露出对灵性生活的追求、对传统文化的喜爱、对我们善意的温和的劝告——让这个浮躁的时代在心里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