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祖先
未来,当我也成为祖先,我将在何处?是枕着故乡的青山长眠,还是装进石制小盒永久地寄居别人的城市?我现在就很想知道,但无从知道。天晓得。
我家的历代祖坟,分布在四面山头。父亲在世时,曾带领我认过一次祖,那是我一生中走过的最艰难的路程。作为父亲,他在履行祖上传承下来的法定仪式,由天地作证,让儿子在每一处坟头依次跪下,然后连磕三个响头。父亲神态严峻,目光如炬,紧盯着儿子的举动,不会放过任何细节。在儿子的膝盖骨触地瞬间,他要听到一记沉重地跪响,看见钻心的疼痛传达到儿子脸上,这样父亲才能够放心,长眠地下的先人才得以安心。
我是家族的不肖子孙。一次偶然也许是必然的机会,我走出了大山,背弃故乡远去,最后在几乎最南边的都市立足。我无异给自己下了狠心一刀,割断了与祖先的联系。后来,我试图重走一遍祭祖之路。无奈记忆中的路线早已经模糊,根本找不到上山的路径。我的脚步始终停留在山脚下,没有勇气迈进一步,没有将起码的孝心送达祖先。我仅作象征性祭拜,就地烧了香和纸钱,整个过程偷偷摸摸进行,象见不得人的做贼行径。光天化日之下,一个逆子的形象暴露无遗。
人心的荒凉直接导致了山寨的全面荒芜。我的家自然不能够幸免,属于我名下的所有田土同山林只好任其抛荒。对于我,土地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在我初为人父之时,一个铁的事实告诉我,我和我的后人再无法回到老家的大山里去生活了,即便去也只是过客,而非主人。儿子不可能重复我的童年,重复那个与野兽无异以山为伴的童年。作为父亲,我仅仅给了儿子一片天空,却由此失去了一方土地,一份世代积攒的家业等于败在了我手里。
唯独不能释怀的是那片杉树林,想起来就钻心地疼。那是母亲用生命捍卫过的林场。母亲独自守过几年家,她在整个家业便在。母亲俨然一个女王,精心治理着她的王国。她真的像一个勤勉的执政者,每天早起例行巡视一番她的领地。但她的步履缺少应有的从容,略显仓促的碎步来自她内心的恐惧。山路固然坎坷,但让她过不去的是横陈前方的一口无形陷阱。她的王朝危机四伏,随时因她不在而彻底倾覆。一次趁我回家,她执意要领我去查看山产和田产,让我掂出一个王国足够的分量。我们在一片林中站定,四周出奇的静,但母亲的讲述如石落深潭,使得林子顿时险象环生起来。山外缺木材,于是就有人冒险来偷树,他们带了锯子或斧头,常常于夜深悄悄潜入山里将树放倒,同时放倒人格和良心。母亲的树连连被偷,守山便提上了议事日程。她是懂得先礼后兵的,几次遭遇贼人,好言将其劝走。但知道他们不会罢休,肯定还会再来,便躲藏在隐蔽处守候。果然有了动静,患有严重眼疾的母亲顾不上寒风刀割般的疼痛,紧盯着黑暗深处不眨一眼,定要洞穿黑暗看个究竟。接下来我们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母亲终于等到了铁锯锯在心上的那一刻,她手上的板斧长上了翅膀,挟带着一个老人的愤怒毫不犹豫地飞了出去,同时她自己也开始了亡命飞翔。第二天,树林里发现了一摊血迹,母亲逢人便说一摊血的故事,意在警告一切歹人。她恰恰隐瞒了自己夺路奔逃的细节,回到家才发觉浑身多处划伤,成了血人。听完母亲讲述,我止不住鼻子发酸,直视着母亲,母亲荒山似的头颅,板土似的脸庞和一双残阳似的眼睛使我一阵战栗。残阳是可怕的,残阳过后是黑暗,我担心另一种黑暗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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